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终于彻底沉没在砺剑坪西侧锯齿般的山峦之后。暮色四合,带着凉意的晚风卷过青罡岩平台,吹散了白日里残留的喧嚣与肃杀,也卷走了那丝若有若无、令人心痒的蕴神丹香。
数千名灰衣弟子,如同被无形鞭子驱散的蚁群,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满脑子尚未消化的森严门规,以及更难以磨灭的、关于那个野人少年和他身边恐怖金毛巨兽(以及那只胆大包天的火鸟)的震撼记忆,沉默而迅速地朝着各自的居所散去。脚步声、低语声在暮色中汇成一片压抑的潮音。没有人敢在砺剑坪多停留片刻,生怕沾染上那“灾星”的晦气,或是被柳长老的怒火殃及。
高台之上,柳长青长老那张清癯的脸,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更加阴沉。他如同泥塑木雕般端坐着,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平台边缘那个依旧抱着胳膊、赤着双脚、一脸无辜(甚至还带着点对那玉瓶里“好吃的”未散尽的期待)的身影上。小呆毛早已机灵地丢掉了那个烫手的玉瓶,缩回欧阳奚旺乱糟糟的头发里,只露出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警惕地观察着高台上那个气息恐怖的老头。
那名顶着焦黑鸟爪印、追得气喘吁吁的百草阁丹童,此刻正被两名执法弟子一左一右“搀扶”着,站在柳长青面前,哭丧着脸,语无伦次地控诉着:“长…长老!就是那只火鸟!它…它趁弟子开炉取丹的间隙,像道闪电一样钻进来!爪子贼快!弟子刚想去拦,它…它就用爪子挠了弟子的头!还…还对着丹炉喷了口小火苗,差点把一炉‘聚气散’给废了!然后…然后就抓着弟子刚炼好的、准备呈给内门李师叔的‘蕴神丹’跑了!弟子…弟子追了一路啊!”
他指着自己头顶清晰的爪印和脸上的炉灰,声泪俱下,那瓶被小呆毛丢弃在砺剑坪角落、瓶塞破损的玉瓶,就是他血泪控诉的铁证。
柳长青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郁结的闷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修道数百年,执掌外门戒律也有甲子岁月,自认见惯了各种顽劣不堪、投机取巧的弟子。可眼前这个野小子欧阳奚旺,简直是所有“顽劣”特质的集大成者,并且还自带三个无法无天、破坏力惊人的“兄弟”!
纵兽(麒麟)行凶在前,灵宠(火鸟)偷丹在后!证据确凿,人赃(瓶)俱在!可偏偏…偏偏他动不得!那麒麟方才一吼之威,直接震飞两名筑基执法弟子的景象还历历在目!真要硬来,恐怕整个外门都得被拆掉一半!
“欧阳奚旺!”柳长青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奚旺挠了挠被小呆毛爪子抓得有点痒的头皮,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指着那丹童头顶的爪印,对着头发里的小呆毛问道:“呆毛,你抓他了?”
“啾啾!(他挡路!还凶!)”小呆毛理直气壮地用小脑袋蹭了蹭欧阳奚旺的手指。
“哦。”欧阳奚旺点点头,又看向那破损的玉瓶,“那瓶子里的东西,是你拿的?”
“啾啾啾!(香!给旺哥吃!)”小呆毛邀功似的挺起小胸脯。
“嗯,呆毛是觉得香,想给我尝尝。”欧阳奚旺转向柳长青,一脸坦然,“它不懂规矩,不知道不能拿。我也没让它去拿。”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那瓶子摔坏了?要赔吗?我藤囊里还有几块挺好看的石头,亮晶晶的,行不行?”
他说着就要去掏他那神奇的藤编小囊。
“……”
柳长青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赔?用几块破石头赔百草阁的蕴神丹和上品玉瓶?!这野小子是真傻还是故意装傻来气他?!还有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在说:我的鸟觉得香,拿了想给我吃,有什么错?要赔?行,我有石头。
那名丹童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欧阳奚旺“你…你…”了半天,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厥过去。两名执法弟子连忙扶住他,看向欧阳奚旺的眼神也充满了荒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跟这种人讲道理,简直是自取其辱!
柳长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强行压下那口几乎要喷出来的老血。他知道,再纠缠下去,自己恐怕真要当场道心崩裂。跟这野人讲门规道理,纯粹是对牛弹琴,不,是对着石头弹琴!石头还能听个响,这野人…只会把你气个半死!
“好!好!好!”柳长青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锥,“灵宠无知,主责在驭!欧阳奚旺,你管教灵宠无方,纵其行窃,扰乱百草阁,罪责难逃!然念其未造成更大破坏,且念你…初犯!”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罚你!”柳长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卯时初刻,至‘万卷楼’寻蒙学教习,从头开始,习文识字!三月之内,需将《千字文》、《修真杂识》抄写百遍,熟记于心!此乃罚你目不识丁,不通教化!若再敢有丝毫懈怠,数罪并罚,定不轻饶!滚——!”
吼出最后一个“滚”字,柳长青猛地一拂袖,一股柔和的巨力裹挟着冰冷的怒意,如同无形的潮水,将欧阳奚旺和小金(连带他头发里的小呆毛)推出了砺剑坪的范围。他怕再看到那张无辜又理直气壮的脸,自己会忍不住祭出飞剑,不顾一切地劈过去!
夜风呼啸,砺剑坪彻底空寂下来,只剩下柳长青沉重的呼吸声和那名丹童压抑的啜泣。
***
丁字区,丁九七七院。
夜色已深,破败的土坯房里没有灯烛,只有清冷的月光从屋顶巨大的破洞和门板(残骸)处漏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烤兔肉香气——这是欧阳奚旺和小金在被“驱逐”回丁字区的路上,趁着巡山执事换岗的间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某个偏僻山坳里逮到的两只倒霉野兔。没有调味料,只有最原始的火焰炙烤,油脂滴落在篝火余烬上,发出滋滋的轻响。
小金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慢条斯理地撕扯着一条烤得焦香的兔腿,熔金的眼眸在黑暗中如同两盏小灯。小呆毛则蹲在它宽阔的脊背上,小爪子抱着一块比它脑袋还大的、烤得金黄的兔肋排,啄得不亦乐乎,发出满足的“啾啾”声。欧阳奚旺背靠着墙壁,坐在那三条腿的石床边,啃着另一条兔腿,藤囊里那套崭新的灰色弟子服被他随意地垫在身下,权当坐垫。
“吼…(旺哥…那老头…气疯了…)”小金咽下一口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
“嗯,气性挺大。”欧阳奚旺点点头,撕下一块兔肉,“不过他说让去学认字?认那些蚂蚁爬?”
他想起柳长青气急败坏吼出的惩罚,眉头微皱。这可比让他去猎杀一头凶猛的妖兽还让他头疼。
“啾啾!(认字!不好玩!不如抓兔子!)”小呆毛立刻发表意见,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明天去看看再说。”欧阳奚旺决定不想了,解决眼前的食物要紧。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议论声,如同夜晚觅食的耗子发出的悉索声,透过土坯房那蛛网般的裂缝,从隔壁和附近的院落里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听说了吗?就今天!砺剑坪!那个新来的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