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诡异的音节在雨幕中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但沈默知道,有什么东西被他从长达数十年的沉寂中惊醒了。
他没有动,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直到那支白蜡的火焰被一滴恰好落下的雨水彻底浇灭,冒出一缕微不可闻的青烟。
他这才缓缓站起身,收起那块无字的青石板,动作平静得像是在完成一次寻常的现场勘查。
他闭上眼,在脑海中记录下最后一句话:“静默有效,但仅限物理空间锚点。”这意味着,他用自身的存在作为诱饵,成功地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确认了“它们”的存在。
回到市法医中心时,天已大亮。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与他身上残留的泥土和雨水气息混杂在一起。
陈医生早已在解剖楼的通风橱后等着他,脸色比平时更加凝重。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一份打印出来的报告推过不锈钢台面。
“你的最新血液报告,”他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好消息是,你体内那些被标记为‘基因静默’的短串联重复序列(STR)位点,其沉默范围比上周缩小了百分之三十七。但坏消息更糟。”
陈医生指着报告上的一串复杂分子式,“我们在你的血清里检测到了一种微量未知蛋白,它的三级结构非常奇特,一方面类似与长期记忆形成相关的神经肽,另一方面,它携带的编码序列,不属于任何已知的人类基因组。它就像……就像你的身体在自行合成一种‘抗体’,专门对抗那种‘集体遗忘’的侵蚀。”
沈默接过报告,指尖冰凉。
他看到了陈医生圈出的重点,但更吸引他注意力的,是报告页眉处的一行小字——原始样本编号:佚名0733。
“这是怎么回事?”沈默问。
“我不知道,”陈医生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困惑与不安,“我今天早上想调取你最初的入职体检档案做比对,却发现系统里你的个人档案被篡改了。你的名字、职务、警号全部消失,只剩下这个编号——佚名0733。而且,系统自动将这份档案归类到了‘战后失踪及无名遗体数据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苏晚萤推门而入,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用牛皮纸包裹的厚重手抄本,发梢还滴着水。
“林老师的残稿,”她气喘吁吁地把本子放在实验台上,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林老师隽秀而有力的笔迹,“我找到了关键的一段。”
那是一本名为《语言与亡者契约》的手抄本,翻开的那页写着:“名者,界也。呼之则入生界,不呼则游冥隙。”
苏晚萤的手指划过那行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林老师认为,名字不仅仅是一个代号,更是划分‘存在’与‘非存在’的边界。当一个人被呼唤、被记录、被记住时,他就牢牢地站在了‘生界’。而那些在历史中被遗忘、被抹去、在制度中被忽略的‘无名之群’,他们并非不存在,而是游离在‘冥隙’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指向另一段注解:“关键在这里。这种长期的、制度性的忽视,会让他们对‘命名行为’本身,产生一种逆向的执念。任何一个被社会系统正式命名、拥有清晰身份标识的人,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可以填补自身空缺的‘容器’。他们会本能地被这些完整的‘名字’所吸引,并试图占据、吞噬。老吴当年在火葬场提到的那些‘轻得不像人’的骨灰,其实就是名字被彻底抽走后,连同存在本身的重量一同消失的残躯。”
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了陈医生的报告,想起了那个“佚名0733”的编号。
他不是在调查一桩悬案,他本身就是这桩悬案的一部分。
他一言不发,转身冲出法医中心,驱车直奔市档案馆。
他记得,那本记录了战后初期死者信息的深蓝色封皮登记簿,就放在B区第七排的档案柜里。
然而,当他再次站在那个熟悉的位置时,心却沉入了谷底。
那个位置空了。
深蓝色的登记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边缘泛黄的纸条,静静地躺在空荡荡的铁架上。
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出自已经故去的老林之手:“它走了,但它记得你写过它。”
一股寒意从沈默的脊椎升起。
他不仅仅是查阅者,他的查阅行为本身,已经惊动了那个未知的存在。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便携式紫外线勘查灯,对着空柜的内壁扫过。
幽紫色的光线下,一行用特殊化学试剂写下的反向文字赫然显现,字迹潦草而急切,像是有人在极度恐慌中留下的最后警告:“第七排第七柜,勿启——周工留。”
周工,市局档案科的老技术员,三年前因突发性脑溢血死在了岗位上。
当晚,沈默利用自己的权限,调取了全市户籍系统近半年的后台备份日志。
他设定了一个关键词:“佚名”。
搜索结果让他触目惊心。
在庞大的数据流中,有三千一百六十四个“佚名”状态的流动记录。
这些记录像幽灵一样在系统中生灭,没有照片,没有身份证号,只有一个个临时的、随时会被覆盖的匿名编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