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走下阁楼,谢定夷的心中也并不平静,她身边的故人已经太少,一路走来,许多人如同春日的飘雪一样消散地无影无踪,剩下的就只有心中那点陈旧的回忆。
……帝座高寒,本已是孤家寡人,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吧。
虞归璞的话再次涌入脑海,让她不由自主地缓下了脚步,边关、草原……她此生少有这般犹疑的时候,迈出一步又想后退一步,直至迈出殿门时看见一旁宁兰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眉心微皱,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阁楼上方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
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心头蓦然一紧,立刻想要转身冲回楼上,只是还没等她挪步,一块残破的木栏就从上方掉了下来,几个门边的侍从被吓了一跳,高高低低地叫了几声,谢定夷瞳孔皱缩,迅速反应过来,伸出双臂往前连迈了几步,然而终是来不及,一个黑影像是骤然射断了翅膀的飞鸟一般,轰然砸在了她的眼前。
谢定夷清晰地听见了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扑至武凤弦身侧,那躺在地上的人看清了她想要接住他的动作,竟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无声张口。
谢定夷俯下身去想听清他最后的话语,但他只是竭力仰头,在她唇角落下了一个轻吻。
这吻含血带恨,轻轻一触却仿若重逾千钧,武凤弦仰面看着她,目光渐渐涣散,声音含混道:“他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这两个月里,他从早到晚地待在阁楼上,看着远处近章宫的方向发呆,细数着这些年他和谢定夷一起走过的路。
每到一个能决定他后半生的分岔路口,他就会去设想,要是当年自己走了另外一条路,那如今他和谢定夷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结局?
如果他没有替谢定夷挡下那支毒箭,如果他没有挟恩要求进宫,如果他没有那般嫉妒沈淙,如果他没有对谢持的话动心……
如果……他没有爱上谢定夷。
他渴望的这个人实在是个太耀眼的存在,纵然无意垂照,但她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能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不管是爱啊、恨啊,都仿佛万物趋光,一股脑地往她身上砸。
他们渴望于她偶尔的垂青,痛苦于她随手抛掷的温柔,像是飞蛾扑火一样寻找更深的因缘和牵绊,多少人前赴后继,就为了在这个人心中留下一点微末的痕迹,然后就能把身体和灵魂全都揉碎,献给他们忠于的天子。
两个月的软禁让他认清了自己的结局,也让他为自己选了结局——死在他的君王面前,是一个臣子最渴盼的归宿,所以他送出了护膝,想要最后一次利用那微薄的旧情换得这临终一面。
他知道她会来。
在她踏上阁楼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到了——他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脚步声呢,他只是在等,在装,在示弱,在试探她对他的最后一丝真心。
但她却只和他说了那些筹谋,让他知道自己所作的一切、所为之痛苦挣扎的根源其实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而他就像一只无知的雀鸟,自以为飞的够高,其实仍在她的笼中。
一个帝王,真的会对某一个人付出真心吗?
不会的。
不会的。
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明白他和谢定夷之间的差距,甚至开始真情实感地同情沈淙。
他一定会被烧成灰烬的。
他已经被烧成灰烬了。
纵身一跃的那一瞬间他好似重新感知到了双腿的存在,身体终于挣脱了那把盛过他所有自尊和卑怯的椅子,感受到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像在草原上驰骋一样,脱离掌控,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真好啊,以后她的生辰就是他的忌日,她再也不会把他随手丢在角落里,就这么轻易地忘记了。
就算是一道恨不得尽早剜去的旧疤,他也要把自己刻进谢定夷的余生里。
汩汩的鲜血从他身下流出,染湿了帝王绣着海水江崖的衣袍。
……
谢定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武凤弦会这般决绝,看着对方已然失去生息的身体,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和这具刚刚还在同她说话、现在已然悄无声息的尸体对视,哑声道:“凤弦……”
无人回应。
她握紧双拳,竭力闭上了眼睛。
这所谓的爱与恨无异——何必、何苦——乱七八糟的思绪搅在一起,如秋日疾风般从脑中席卷而过,没有留下任何能捕捉到的信息,身边的侍从无一人敢上前,哗啦啦地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