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哦了一声,她又简单交待几句,放下电话。此时是初夏的天气,窗外生长了多年的法国梧桐树叶葱郁,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有隐隐的绿色。我思索片刻,开始着手准备需要带过去的工具。
这次要仿造的是一幅油画,我把画具和咖啡壶放进包里,不够的工具可以看过画之后再买。将柯的红裙用一个购物袋装好,放在包的最上面。然后,我换上画画时惯穿的亚麻布对襟衣服和长裤,把脚伸进昨天新买的柔软的皮拖鞋,再看一眼房间,确认没什么遗漏之后,我把包往肩上一提走出门去。想到将要和柯同处一个房间里工作,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何感触。
我按照黛瑶给我的地址乘出租车抵达位于苏州河畔的工作室。走到二楼房间门口时,本以为又会有人突如其来地从里面把门打开。结果却没有。我敲两下门,然后自己伸手把门推开。
一开门,映入眼帘的是空旷的房间,伫立房间中央的工作台,以及房间另一端窗户近旁的画架,画架上盖着幕布。房内空无一人。我走进去环顾四周,房里有股冷清的陌生味道,大约是粘土的气味,或是旧仓库尘封的气息。
我径直走到画架面前,轻轻地揭开幕布。红色幕布滑落的瞬间,我忍不住屏住呼吸,一如我每次带着期待看一幅画在眼前出现。
随即,我忍不住笑起来。笑容在我嘴角轻扬,随即化开,最终演变成抑制不住的笑声。我从轻笑到大笑,一边笑一边往后踉跄地退了几步。我这才想到,自己还背着一个分量不轻的大包。
把包卸在地上的同时,我这才看到了柯。
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她的巨大工作台,面对着我。从门口的方向来看,工作台将她完全遮住,所以我一开始没有发现她的存在。柯双手抱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任何一个人见我这样忘形大笑之后,大约都会是她这幅表情。
见我注意到她的存在,柯轻快地用一只手撑地跳起来,走到我身旁。她仍是穿着我的衣服和裤子,从裤子的褶皱来看,大约是这几天都没有换过。我猜她之前持续在这里工作,我来的时候她应该是坐在那里休息或睡觉。
你笑什么?她轻俏地问我。柯看起来心情不错,至少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对我如此和颜悦色。
你猜我笑什么。我抱着手看一眼那幅画,说。
不难猜到。柯说着,走到那幅画一米远的地方,看一眼画,又转身看一眼我。我看见一个笑容从她脸上浮起来,无法遏制地开始扩散。我再次笑出声来。而柯也跟着笑。两个女人的笑声在空旷的旧仓库里溅落开来,隐约带着回声。
我们都笑得太过放肆,以至于小腹居然有些酸痛。两个人各自走到工作台前柯刚才坐的位置坐下,靠着厚重的木质工作台,我们调整着因大笑而有些紊乱的呼吸。柯余笑未消,轻微地喘息着。我侧过脸去看她的脸,顺手帮她理一下垂落在唇角的长长卷曲发丝。她也回眼看我,黑眼睛深邃透明。这一刻,我清楚地得知,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隔阂。
制作伪画的女人,和修补残缺瓷器的女人。
我注视我们放在各自膝盖上的手。我们都有修长的手指,指关节尖端有不同的磨损和细微变形。我们都是工匠。这是一种奇妙的相惜。我忍不住伸出左手去握住她的右手,这个动作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我却能感觉到柯随之一震,微弱地。随即,她放松下来,任我摩挲她的手,从指尖到掌心,往复不息。
等我自己忽然惊觉这个动作里所蕴含的暧昧气息时,我已经不想把手移开。房间空旷而明亮,散发陈旧的气息。柯的身体传来清淡的属于少女的味道,那是宛如初夏这个季节本身的气味芬芳。我想起来,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和年龄,我只知道她姓柯。
柯,你的名字是什么?我低声说。
柯宛如被催眠了一般,眼神迷离地看着我和她交错的手指。半响,她才低低答了一声。
柯萤。萤火虫的萤。
我叫芮敏。
我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是个天才。她笑一下,说,那幅画现在身价百万。
这不能证明我是天才,只能说明很多人都不够聪明,连真假也分辨不清。我淡然说。
她轻笑一声,似乎表示赞同。
我还想说什么,然而张了张口没能说出来。我想问柯她是否爱着黛瑶。但这个问题太过于尖锐了,我无法说出口。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柯倏地将手从我手中挣脱。我的手里顿时生出一片温暖的空虚。
在柯站起来之后,我懒洋洋地起身,向门口望去。我本以为来人是黛瑶,出乎意料的是,那人是华新。
到上海以来的我的生活,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扯向前,很多事情都发生在我的预期之外。不过反正我对自己的生活也并没有明确的计划可言,只是随这日子把我带到任何情理之中或意料之外的方向。
华新带我和柯吃过午饭后,又领我们去了一个广告片的拍摄现场。用他的话说,就是陪我们看看不同事物放松一下。我知道他是好意,就好像他会在柯把自己关起来工作的第三天后过来找她吃饭,这个男人有某种不动声色的体贴,也表现在其他一些细节上。他会在餐厅里注意到我不喜欢那份腥气去除得不够干净的鱼汤,而重新点了一个清淡的素汤。我想他也一定明了柯不喜欢他,因为柯比之前对我表露得更为明显恶劣,但他似乎全不在意。
柯刚修补完一个瓶子,神色里有隐约的疲态。华新带着我们去这里去那里,她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只是始终面无表情,也不太说话。我忽然很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