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鲁哀公十一年深秋,曲阜的北风卷着枯叶掠过城墙,孔子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藤杖,站在阙里巷口。他望着远处泰山的轮廓,鬓边白发被风吹得乱舞,像一束散开的银丝。子贡捧着刚抄好的《周易》竹简走来,听见夫子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像结了霜,落在子贡的心上。《论语?述而》这短短十六字,藏着一位理想主义者的一生:“甚矣,吾衰也”是对生命刻度的叹息,眼角的皱纹、佝偻的脊背、昏花的老眼,都在诉说时光的无情;“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是对精神灯塔的怅惘,那个曾在梦中与他探讨礼乐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淡出了梦乡。周公是西周的礼乐巨匠,是孔子心中“郁郁乎文哉”的理想化身;梦见周公,是灵魂与理想的深夜私语;不复梦见,则是现实与理想的渐行渐远。从孔子的叹息到后世的回响,这场“有梦”与“无梦”的拉锯,始终是每个追梦者的精神镜像。
一、周公:孔子心中的理想图腾
周公姬旦的一生,是用礼乐为华夏文明奠基的一生。《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他在武王伐纣时“佐武王作《牧誓》,与百夫荷罕旗以先驱”,攻破朝歌后“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用仁德化解殷人的敌意;武王去世后,成王年幼,“周公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面对“管叔、蔡叔疑周公,与武庚作乱”的危局,他“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三年平定叛乱,“诛武庚,杀管叔,放蔡叔”,随后“封微子于宋,以续殷祀”,既巩固了周室,又保留了殷人的文化根脉。
周公的“制礼作乐”,绝非简单的仪式设计,而是构建了一套完整的社会运行体系。“礼”的核心是“别”——区分君臣、父子、长幼的等级秩序: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等级分明;“丧服”按亲疏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等,服期从三年到三月不等,用麻布的粗细、服期的长短彰显亲情的深浅。“乐”的核心是“和”——用音律调和等级带来的疏离:天子用“宫县”(四面悬挂的乐器),诸侯用“轩县”(三面),大夫用“判县”(两面),士用“特县”(一面),不同的规格既体现等级,又通过共同的音律让人心生和谐。这种“礼以定序,乐以和情”的制度,使西周初年“刑错四十余年而不用”(《史记?周本纪》),成为孔子心中“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范本。
孔子对周公的仰慕,像一条贯穿一生的红线。少年时,他在鲁国太庙帮忙,“每事问”的那些礼仪细节——“祫祭”时的献酒顺序、“朝聘”时的站位方位、“丧葬”时的哭踊规矩,都源自周公制定的典章。有一次,有人嘲笑他“邹人之子知礼乎”,孔子坦然回应:“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论语?子罕》)这份对礼乐的熟悉,正是源于对周公的追慕。青年时,他“适周问礼于老子”,在洛阳亲眼见到周公制作的“明堂”“太庙”,抚摸着那些刻有“敬德保民”字样的青铜礼器,或许就在那时,周公的形象开始走进他的梦乡。中年任鲁国大司寇时,他推行“堕三都”(拆毁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的私邑城墙),正是践行周公“尊王攘夷”的理念,试图恢复“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秩序。晚年返鲁后,他“退而修《诗》《书》《礼》《乐》”,在整理《尚书》时,对《周书》中的《大诰》《康诰》反复批注,那些“明德慎罚”“惠迪吉,从逆凶”的字句,都凝聚着他对周公治国智慧的理解。
周公的人格魅力,在细微处更显光辉。《尚书?金縢》记载,武王伐纣后重病,周公“为三坛同墠,北面而立,植璧秉珪,乃告于太王、王季、文王”,祷词中说:“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旦巧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王发不如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愿以自身代武王死,这份忠诚让孔子每次读到都“未尝不流涕也”(《孔子家语?致思》)。而“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的典故(《史记?鲁周公世家》),更成为孔子修身的范本——周公洗头时三次握着湿发接待贤士,吃饭时三次吐出口中食物回应访客,这种礼贤下士的态度,被孔子提炼为“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论语?颜渊》)的行为准则。
二、梦周公:精神与理想的相遇
春秋时期的人们相信,梦是灵魂与神灵、先祖沟通的桥梁。《周礼?春官?占梦》详细记载了“六梦”:“一曰正梦(无所感动,平安而梦),二曰噩梦(惊愕而梦),三曰思梦(思念而梦),四曰寤梦(醒时所忆而梦),五曰喜梦(喜悦而梦),六曰惧梦(恐惧而梦)”,并设“占梦”官职负责解读,认为“梦之所见,善恶之征”。孔子的“梦见周公”,当属“思梦”——因日夜思念而在梦中相见,这种相遇不是虚幻的泡影,而是精神世界里理想的具象化。
孔子梦中的周公,或许有着清晰的面容。《孔子家语?观周》记载他在洛阳“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或许梦中的周公就穿着这样的礼衣,戴着“十二旒”的礼冠,面容温和而庄重。他们的对话可能围绕着具体的礼仪细节:周公讲解“大射礼”中“司射”如何“袒决遂”(脱袖、戴扳指、穿护臂),示范“乡饮酒礼”中“主人拜迎宾于门内”的姿态;也可能探讨治国的根本:周公告诫“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尚书?泰誓》),强调“德裕乃身”(《尚书?康诰》),这些对话与孔子“为政以德”的理念相互印证,让他在现实中推行仁道时更有底气。
梦见周公的频率,与孔子人生的起伏同步。三十五岁时,他因鲁国内乱奔齐,在齐国听到《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此时对齐景公抱有推行周礼的希望,梦中的周公或许常与他探讨“韶乐尽善”的奥秘。五十一岁任中都宰时,他“制为养生送死之节,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途,路不拾遗,器不雕伪”(《孔子家语?相鲁》),将周公礼乐初步付诸实践,这段时期的梦境可能最为清晰,周公的笑容或许带着赞许。五十六岁“由大司寇行摄相事”,参与齐鲁夹谷之会,以周礼挫败齐国的阴谋,“归而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此时理想似乎触手可及,梦中的周公或许与他一同检视会盟的礼器,讨论“以礼治国”的下一步蓝图。
这些梦境给予孔子的力量,在困厄中尤为明显。周游列国时,他在卫国被匡人围困,“拘焉五日”,弟子们恐慌不已,孔子却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这份自信,或许正源于昨夜梦中周公的启示——文王的礼乐精神在他身上延续,天不会让这份文脉断绝。在陈蔡之间绝粮时,“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怒地质问:“君子亦有穷乎?”孔子平静地回答:“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这份从容,可能来自梦中周公讲述的“三监之乱”中坚守的往事,让他明白理想之路本就布满荆棘。
三、不复梦见:理想与现实的疏离
“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中的“久矣”,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去孔子心中的念想。从五十六岁离开鲁国到六十八岁返鲁,十四年周游列国的经历,像一场漫长的消磨:在齐国,景公虽“欲以尼谿田封孔子”,却因晏婴反对而作罢,最终“孔子遂行”;在卫国,卫灵公“问陈于孔子”(询问军事),孔子因“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而遭冷遇;在宋国,“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他不得不“微服过宋”;在郑国,与弟子失散,被人形容为“累累若丧家之狗”。一次次的希望燃起又熄灭,梦中的周公也从清晰变得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远去的背影。
鲁哀公十一年,当孔子终于回到阔别多年的曲阜,看到的是“季氏僭越”“陪臣执国命”的残局——季孙氏用“八佾舞于庭”,孟孙氏在祭祀时唱《雍》诗,这些都是周公礼乐严格禁止的。鲁哀公虽召见他,却“不能用”;季康子虽咨询政事,却只关心“军旅之费”。孔子彻底明白,“克己复礼”的理想在有生之年已难实现,正如他对冉有所说:“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论语?先进》)当理想从“可能”变为“不可能”,那个曾在梦中频繁出现的周公,便悄然退出了他的潜意识——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说“梦是愿望的达成”,当愿望被现实击得粉碎,梦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土壤。
更深层的变化藏在“甚矣,吾衰也”的叹息里。此时的孔子已近七十,身体的衰老远比理想的破灭更触目惊心:《论语?乡党》记载他“食不语,寝不语”,或许是牙齿松动、呼吸不畅;“席不正,不坐”,可能是腰背酸痛,需要端正坐姿缓解;“见齐衰者,虽狎,必变”时的“变容”,或许因视力昏花,需要更专注才能辨认丧服的等级。生理的衰退带来心理的变化:年轻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锐气,渐渐沉淀为“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从容;曾经“梦见周公”时的激动,转化为整理典籍时的沉静。这种变化不是妥协,而是理想主义者与岁月达成的和解——既然无法亲历理想的实现,便选择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
“不复梦见”后的孔子,把对周公的思念化作了实实在在的工作。他给《诗经》分类时,特意将《周南》《召南》放在最前,因为这两组诗“言王化之基”(《毛诗序》),《关雎》的“乐而不淫”、《芣苢》的“勤劳而不怨”,都是周公礼乐教化的成果。修订《尚书》时,他对《周书》的编排格外用心,《牧誓》的“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洛诰》的“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一字一句都标注着周公的功绩。最耗费心力的是《春秋》,他“笔则笔,削则削”,对鲁隐公至哀公十四年的历史进行褒贬,“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史记?孔子世家》),用“微言大义”延续着周公“褒善贬恶”的精神。这些工作,让理想从“梦境”走进了“文本”,从“个人念想”变成了“文明遗产”。
四、甚矣吾衰:生命与理想的双重感慨
“甚矣,吾衰也”的叹息里,藏着孔子对生命节律的敏锐感知。《论语?为政》中他自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每个年龄节点都是对生命状态的精准概括。到了六十八岁,这种感知变得更加细腻:清晨起床整理衣冠时,发现腰带又要收紧一格;翻看竹简时,需要把书简举得更远才能看清字迹;与弟子讨论时,偶尔会忘记刚刚说过的话。这些细微的变化,都在提醒他“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实现理想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但“衰”的不止是身体,更是理想在现实中的式微。孔子年轻时,鲁国虽有“三桓专权”,但“周礼尽在鲁矣”(《左传?昭公二年》),他还能在太庙中看到完整的礼器,听到纯正的雅乐。中年时,周游列国虽受挫,却仍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的期待。到了晚年,连鲁国的少年都开始嘲笑“夫子迂远而阔于事情”,那些他珍视的“揖让之礼”被视为“无用之物”,“弦歌之声”被当作“过时之音”。这种理想的“衰微”比身体的衰老更令人痛心——就像老农看着精心培育的禾苗在旱灾中枯萎,无力回天却又于心不忍。
这种双重感慨,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回响。屈原“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早年深得楚怀王信任,“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却因谗言被流放,晚年“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他的“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离骚》),与孔子的“衰矣”之叹一样,充满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杜甫青年时“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安史之乱后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在《登高》中写下“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同样在衰老与挫折中咀嚼着理想的苦涩。
但孔子的伟大在于,他在双重感慨中找到了新的力量。返鲁后,他不再执着于“得君行道”,而是将精力放在“传道授业”上。《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课堂就设在阙里的居所,学生们自带干粮来听课,“孔子讲诵弦歌不衰”。有一次,子路问:“夫子为何不再求仕?”孔子指着围坐听讲的弟子们说:“这些人,就是未来的希望啊。”(《孔子家语?贤君》)这种转变,让“衰矣”的叹息里生出了“薪火相传”的暖意,就像深秋的松柏,虽然枝叶凋零,却把养分输给了深埋地下的根须。
五、周公之梦的历史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