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影随行
乾祐二年,秋,乌云满天。
兵戈的痕迹比去年更重了。从汴梁一路往南,官道旁的村落十有九空,断墙残垣上糊着暗红的血,被雨水泡得发乌,像幅狰狞的画。白未晞裹紧了身上的旧布衫,青布裙下摆早已磨破,沾着从不同地方带来的泥——她离开汴梁已近一年,跟着逃难的人流,脚下的路换了名字,眼里的荒芜却从未变过。
这日,她在渑池城外的瓦子镇歇脚。镇子被兵火燎过一半,剩下的几户人家缩在残屋里。她刚在棵大树下坐下,就闻到了股熟悉的、撕裂般的气息——是那对父女。
赵山根的魂体比在汴梁时凝实了些许,可白日里依旧是他的酷刑。只要日头透出一丝光亮,他便拼命往女儿的影子里钻。那影子边缘泛着的微光,落在他魂体上就像烧红的烙铁,滋滋地烫出青烟,脖子上的旧伤更是裂得发疼,仿佛又回到了被铁矛豁开喉咙的那一刻。可他不想躲,哪怕疼得魂体都在发抖,也死死贴着影子最深处,一寸都不肯离开。
他跟着的少女穿着件不合身的男式短褂,头发用草绳束着,脸上蒙着层灰,正是赵小满。不过一年光景,她褪去了稚气,身形抽条了些,手腕上添了道浅疤——是上次为抢块能换粮的碎铁,被其他流民用石头砸的。她眼神里的警惕更重了,只是偶尔看向地面时,那警惕会淡些,仿佛在与谁对视。
“小满,慢点走,前面有坑。”赵山根的魂在她影子里念叨,声音细得像风中的蛛丝。他发现只有把嘴贴在影子最黑处,女儿才能隐约察觉到些什么。这法子是他疼了无数个白日才摸索出来的,每次说完,脖子上的伤口都像被撒了把盐,可只要女儿能顿一下脚步,那疼就值了。
赵小满像是有感应,脚步顿了顿,低头避开了路上的碎石。她早已习惯了这种莫名的“提醒”,有时是避开倒塌的墙,有时是躲开恶犬,甚至有次差点踩进猎人设的陷阱,也是这股莫名的寒意让她及时停了脚。她总觉得是爹在护着她,于是她开始在夜里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
白未晞看着她们走到镇口的破窑。赵小满从背上卸下个打满补丁的小包袱,里面是她捡来的破烂——断了齿的梳子、缺角的瓷碗、还有半块能换口饭吃的铜镜。她熟练地把这些东西摆开,又从怀里摸出块碎布擦了擦铜镜,对着镜面照了照。
这是她的营生。从汴梁逃出来后,她跟着流民一路向南,靠捡拾和变卖这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活命。有次遇到个瞎眼的老婆婆,饿得直哼哼,她把换来的半袋谷糠分了大半出去,夜里对着影子说:“爹,婆婆眼睛看不见,比俺难。”那天晚上,她梦见爹摸着她的头,笑得露出黄牙。
赵山根的魂就守在她影子里,看着她对着路过的兵痞强装镇定,把领口又拽紧了些,手悄悄按在藏着碎瓷片的口袋上——那是她防身用的。看着她把换来的半块麦饼再分成两半,留一半藏在怀里,对着空气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东西。他知道那是留给“他”的,每次见她这样,魂体就难受得厉害,不是被阳光灼的那种疼,是从心口往外渗的酸。
“爹在这儿,小满不怕。”他一遍遍地说,像句自我安慰的咒语。有时乌云压得低,他能借着阴影稍稍抬起头,看见女儿耳后新添的冻疮,心里就像被钝刀子割,恨自己连片暖烘烘的衣角都给不了她。
傍晚时,麻烦来了。几个满眼血丝、面色狰狞的流民路过,他们腰间别着生锈的短刀,裤脚还沾着泥和血,显然是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溃兵。他们在破窑前停下脚,目光像饿狼似的盯上了赵小满。
“大哥,你看这小子……瞧着倒像个娘们儿。”其中一个搓着手,笑得不怀好意。
赵小满脸色一白,抓起地上的包袱就想跑。可没跑两步,胳膊就被死死攥住,粗糙的手掌掐得她骨头生疼。“放开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为首的流民狞笑着,伸手就去撕她的褂子,“是男是女,扒了不就知道了?爷我可不忌口!”
赵山根的魂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从影子里冲出来,用尽全力去撞那流民。可他的魂体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只带起一阵微风。男人愣了愣,骂了句“邪门”,手上的力道更重了,把赵小满往破窑里拖。
“别碰我闺女!”赵山根嘶吼着,魂体上的黑气疯狂翻涌,脖子上的伤口裂得更大,几乎要把魂体撕开。他一次次冲撞过去,却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挣扎的身影,那种无力感比被阳光灼烧痛百倍千倍。他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生前护不住她,死后依旧护不住。
第19章影随行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挡在了赵小满面前。
是白未晞。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青布裙在晚风里轻轻晃,眼神平静得像不起波澜的深潭。
赵小满愣了一下,随即大喊:“姑娘快跑,这些不是人,都是禽兽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