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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枕边夜话(第2页)

那鼓声沉郁而粘稠,不像是在这闷热的夏夜里敲响的,倒像是从一口很深很深的古井里传上来。他一边敲,一边用一种低沉的、仿佛梦呓般的调子,用满语吟唱起来,那声音似乎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倾听。

忽然,他敲鼓的手指停住了,吟唱也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般射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站着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他脸色沉静,对着那片虚空,用我们都能听懂的汉语,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第七章枕边夜话

“……不是家里祖先来的,也不是外头的孤魂……是个游魂,心里有冤屈,又没个香火供奉的‘游魂’……”

他像是在转述,又像是在确认。然后,他重新看向焦急的福贵娘,语气笃定:

“大嫂子,听明白了。缠上福贵的,不是寻仇的恶鬼。

“那是啥?”福贵娘急忙问。

“是个‘横死’的,心里有冤屈,又没个香火供奉的‘游魂’。”额尔敦爷爷解释道,“它倒不是故意害人,只是自身怨气太重,又找不到依托,福贵那天晌午头火气低,从坟圈子过,阳气被阴气一冲,它就跟上了。晚上人睡着了,魂儿稳了,它那口怨气就压上来,吸点活人生气吊着它自己不散。”

听起来,这比恶鬼索命还让人头皮发麻。

额尔敦爷爷让福贵娘准备了一些东西:一碗清水,三炷香,还有几刀黄裱纸。

那天晚上,他没让太多人围观,只让福贵躺在炕上,我和几个半大小子因为好奇,偷偷趴在窗户根底下听。

屋里,额尔敦爷爷点燃了香,插在碗里的米上。烟雾袅袅升起。他没有激烈地跳神,而是坐在炕沿前的凳子上,对着福贵身上那看不见的东西,用一种平和的、甚至带着商量的语气,低声说起话来。

说的不是神歌,更像是拉家常:

“知道你有委屈,死得不安生……可这么缠着活人,不是长久之计,损了他的阳寿,也加重你的罪孽……有啥未了的心事,说说看,能帮的,我们尽量……”

我们趴在窗外,大气不敢出。就听见额尔敦爷爷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有时候停下来,像是在倾听。偶尔,昏睡的福贵会无意识地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或者身体轻微抽搐。

最后,额尔敦爷爷叹了口气:“好吧……这个愿,我们替你圆了。你也该走了,别再留恋阳间,早点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他拿起那几刀黄裱纸,在香火上点燃,纸灰打着旋儿在屋里飞舞。他同时轻轻拍打着福贵的胸口和额头,嘴里念着送神的调子。

说也奇怪,就在纸灰落尽的那一刻,一直眉头紧锁、呼吸困难的福贵,忽然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紧攥的拳头也松开了,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下来,陷入了沉沉的、平稳的睡眠。

二天,福贵醒来,虽然还虚弱,但那种被掏空的感觉消失了,胸口也不再发闷。他对昨晚的事只有一些模糊破碎的记忆,好像梦到一个穿着旧时代衣服的男人,跟他说了些什么。

额尔敦爷爷根据福贵破碎的记忆和昨晚的“交谈”,推测那游魂可能是多年前逃荒死在这里的外乡人,惦记着老家一个失散的亲人。他让福贵家按照承诺,准备了寒衣纸钱,在村外十字路口烧了,算是丁却那游魂的念想。

自那以后,福贵的“梦魇”再也没犯过。

“所以啊,磊磊,”我看着听得入神的孩子,“这世上不一定是真的有什么恶鬼。可能只是某个迷路的、可怜的‘魂儿’,暂时借个地方歇歇脚。只要帮它了了心愿,它自然就走了。”

磊磊松了口气,小声说:“那……它也挺可怜的。”

“是啊,”我感慨道,“这世上,很多时候,可怕的不是鬼,是‘冤屈’和‘执念’。人有了执念放不下,活着难受;魂儿有了执念放不下,就只能在世间徘徊。”

夜更深了,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寂。磊磊打了个哈欠,这次是真的困了。我将他搂紧,知道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连同其中的人情与道理,正一点点沉淀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如同多年前,它们沉淀在我的生命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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