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我已经站在东阁外面等着了。
宫灯在初冬的寒风里摇摇晃晃,昏黄的光晕洒在青石台阶上,把廊柱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活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不仅缠在脚底下,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上。
夜里下的露水打湿了衣襟,袖口摸着凉飕飕的,指尖碰到腰间的玉佩,冰得刺骨——唉,这咸阳宫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透了权力的味道,闻着让人既兴奋又压抑,还隐隐散发着一股子陈腐气。
远处传来宦官那特有的、尖细的嗓音,拖着长调:陛下召见——
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冷得带着冰碴子的空气,感觉肺腑像被小刀割了一下,但人反倒彻底清醒了。
整理了一下衣冠,裙摆轻轻拂过冰冷的石阶,迈步走了进去。
嬴政穿着一身玄黑色的常服,背着手站在一幅巨大的天下地图前面,身形稳得像山,背影沉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
烛光在他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眉宇之间,好像有风云在涌动,看着就让人心头发紧。
丞相李斯侍立在一边,眼神锐利得像老鹰,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跟针扎似的,刺得我肩头不自觉地微微绷紧。
没有多余的客套话,嬴政转过身,指着我那份《启奏疏》的副本,直接问到了最核心的问题:你设的这个农教吏职位,没有品级,没有俸禄,怎么让下面的人服气?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帝王特有的那种压迫感,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砸在这大殿里,连跳跃的烛火都跟着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早就准备好了,躬身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开口:回陛下的话,正是因为它没有品级、没有俸禄,才能不被品阶束缚,不被利禄诱惑,一心一意扑在农事上。但是,没有品级,不代表没有权力;没有俸禄,不代表无法生存。臣恳请陛下赐给农政司一枚铜符,作为凭证和信物。
我抬起头,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农政司的属官,都由臣亲自挑选考核。他们的俸禄,可以暂时从少府的内帑拨付,不占用朝廷常规的俸禄支出。他们的考核奖惩,也独立于吏、户、礼、兵、刑、工这六曹之外,只对陛下您一个人负责。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政令畅通无阻,不被地方上的势力牵制干扰。
我这话刚说完,旁边的李斯眉头瞬间就拧成了一个字,袍袖微微一动,看样子是想上前争辩。
他沉声道:姜内谒者,你这样做,形同于在朝廷现有的体制之外,又另立了一个衙门!恐怕会招致百官的非议,后患无穷啊!
他的担忧合情合理,我这确实是在挑战整个大秦官僚体系运行多年的根基。
但是我等不了,天下的百姓更等不了!
我转向李斯,语气却比他还硬:丞相大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如果什么事情都拘泥于旧的规矩,那么再好的法令政策,也永远只能停留在宫墙之内,所谓的变法图强也就成了一句空谈。陛下要的,是一个能产出足够粮食、让百姓吃饱肚子的天下,而不是一个只会争论不休、却办不成实事的朝堂!
大殿里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一朵灯花的轻微声响,像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嬴政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重新落回到那幅巨大的地图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原来燕、赵、楚、魏的故地,那些刚刚被大秦铁蹄踏平、人心却还未完全归附的广袤土地。
指尖所到之处,仿佛能听到万千生灵在无声地呐喊,在祈求安稳和温饱。
过了许久,他才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莫测的意味:寡人记得,你曾经对寡人说过——制度,才是那把看不见的刀。好,寡人今天,就允了你这把刀。就让它,先去斩一斩那些阻碍大秦根基稳固的荆棘!
他说完,大步走向御案,抓起朱笔,在我的奏疏上写下批红,笔锋凌厉,力透竹背:准设农政司,直隶皇帝,以五年为期。若五年无功,朕亲手废之!
拿到铜符的当天,我就亲自去了少府,领取专属于农政司的印信和第一笔经费。
少府掌管着皇家府库,这里的官吏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傲气得很。
守库的吏员一看来的竟然是我这么一个女子,又没有显赫的官身,脸上立刻露出了轻慢不屑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