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则自己走到那箱所剩无几的压缩饼干前,弯腰从中拿起半块。那饼干又干又硬,像一块灰色的石头。他没有立刻吃,只是拿在手里,然后拧开挂在腰间的水壶,晃了晃。里面传来一阵空荡荡的回响,只剩下最后一口水的样子。
他把水壶凑到嘴边,先是抿了一小口,让那点宝贵的水流缓缓浸润已经快要冒烟的喉咙,然后才将那半块饼干塞进嘴里,费力地咀嚼起来。饼干的碎屑干燥而粗糙,没有任何味道,划过干渴的喉咙时带着一丝尖锐的刺痛感。他就着最后那点水,将这团难以下咽的“食物”一点一点地冲进胃里。
粗粝的饼干碎屑掉在掌心,带着一点点泥土的颗粒感。林泰甚至没有用手去拂,而是低下头,将掌心凑到嘴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领受圣餐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最后那一点碎末全都倒进了嘴里。舌尖传来干涩的、微带苦咸的味道。
他舍不得浪费哪怕一粒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片被封锁的阵地上,每一卡路里的热量,都可能是一个士兵多扣动一次扳机、多投出一枚手榴弹的资本。这不仅仅是食物,这是生命,是胜利的微末希望。
他将空空如也的水壶重新挂回腰间,然后靠在冰冷的战壕壁上,将身体的重心完全交给了这片泥土,闭上了眼睛。
时间,就在这片死寂的、被浓雾包裹的世界里,一分一秒地、极其缓慢地流逝着。
等待,是比战斗本身更磨人的酷刑。
战士们紧绷的神经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它瞬间崩断。雾气在他们身边无声地流动,时而凝聚成水珠,从破旧的军帽帽檐上滴落,发出“嘀嗒”一声轻响,足以让附近的几名士兵同时惊觉地转过头去。远处,一只不知名的野鸟或许是受了惊,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也引得战壕里响起一片拉动枪栓的金属摩擦声。
林泰始终闭着眼,但他没有睡着。他的听觉被放大到了极致,整个战场仿佛都在他的脑海中构建成了一幅立体的声音地图。他在倾听,在分辨,在等待那个必然会到来的时刻。
终于,大约在上午八点左右,战场上的环境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层笼罩了一切的灰色薄纱,开始变得不那么浓郁了。太阳,那颗缺席了整个清晨的恒星,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光线,第一次穿透了雾霭的阻隔,投下斑驳而微弱的光影。起初只是一些飘渺的、流动的光带,渐渐地,雾气开始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扯开来,化作一缕缕、一片片,恋恋不舍地从地面上剥离、升腾。
战士们终于能看清彼此被冻得发紫的脸,能看清战壕壁上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弹痕,也能看清……远处那片如鬼魅般沉寂的敌军阵地,正一点点地、清晰地、狰狞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危机感,并未随着雾气的消散而减弱,反而像决堤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每个人的心!
那层雾,是屏障,也是遮羞布。现在,遮羞布被掀开了,双方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一场惨烈的对决,已不可避免。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连呼吸都近乎停滞的那一刻——
“咻——!咻——!咻——!”
几道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猛然划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林泰豁然睁开双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精光一闪而逝!他和其他战士一样,猛地抬头望去。只见敌军阵地的方向,三颗猩红色的信号弹,拖着妖异的尾焰,如同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恶狠狠地冲天而起!它们在灰白色的天幕上炸开,散成三团刺眼的、血一样的红雾,久久不散,像三只凝视着这片阵地的魔鬼之眼!
那就是进攻的信号!
战壕里,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每个人的呼吸都在这一秒内被抽空了,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紧接着,一种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声音传来了。
那是一种仿佛要撕裂整个天空的尖啸,从远方的地平线传来,由远及近,由稀疏到密集,越来越响亮,最终汇成一股毁天灭地的钢铁风暴!如同成千上万的恶鬼在同时咆哮!那是炮弹划破空气时发出的、独有的死亡之音!
“炮袭——!隐蔽——!!”
林泰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近乎破音的怒吼。
他的声音尚未完全落下,第一发炮弹就已经到了!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阵地前方炸开!
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瞬间汇成了一曲来自地狱的交响乐。
林泰的怒吼被第一波爆炸的巨响彻底吞噬。大地剧烈地起伏,仿佛不再是坚实的泥土,而是一头在剧痛中拼命挣扎的垂死巨兽。整个世界都被无休止的爆炸和毁灭性的冲击波所主宰。
这一次的炮击,比昨日黄昏时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精准、都要……恶毒。
这不是试探,也不是火力压制,这是纯粹的、以彻底摧毁为目的的饱和式轰炸。大口径榴弹炮的爆炸声沉闷而致命,每一声都伴随着地动山摇;迫击炮弹则尖利而密集,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阵地表面的每一寸土地。
泥土、碎石、扭曲的弹片和不知是谁的装备碎片,被巨大的力量抛上数十米的高空,又化作一场黑色的、致命的暴雨,狠狠地砸落下来。砸在战士们的钢盔上,发出“梆梆梆”的密集闷响,仿佛有无数只铁拳在疯狂捶打。战壕边缘的泥土被不断削落,簌簌地掩埋着战士们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