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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脸凶相的舅舅,大孬羞愧地低下了头:“舅,你来了。”
舅舅脸色突变,照准大孬的脸挥手就是两巴掌。
“你,你还是个人?你要是条狗,我早把你的血放了!”
大孬手捂着发烫的脸,眼睛睁得老大:“舅,你打死我吧!把我报销了,我就不害人了。”
舅舅背着手走进屋子,四处看了看,然后颓然坐在凌乱肮脏的床上。大孬也跟了进去,垂首站在一边。这间破房子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床单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污痕。
母亲神色黯然,久久没有说话,舅舅也阴沉着脸。突然,大孬抽泣起来,舅舅看到大孬的脸上泪水纵横,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外甥流泪。
大孬哽咽着说出几句让舅舅不得不感动的话:“舅呀,从小你就疼俺,抓个麻雀都要糊上泥巴烧烧给俺吃……俺对不起你呀!”
舅舅感到一股热流从小腹那儿往上蹿,直冲脑门,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干搓着双手低声道:“三四年没见面了,舅也不想一见面就给俺外甥吃耳刮子呀!”
听见舅舅的话,大孬越想越悔,突然嚎啕大哭地跪倒在地:“妈啊,舅啊,儿啊,我对不起你们呀!”
舅舅宽容地拍拍大孬的后背:“孬呀,别哭了,舅相信你一定能戒掉那玩意,起来!起来!”
大孬站起来用衣袖擦去满脸的鼻涕眼泪。
夜深了,一家人才坐在了饭桌上。几天都没好好吃饭的大孬,已完全忘却了礼节上应先招呼舅舅,自己先抓了一个馒头捂在嘴上。他已不在乎一家人朝他撇拉着的嘴脸,只顾沉浸在咀嚼馒头的香甜甘美之中。他斜倚在椅背上,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没等母亲把菜端上,一个馒头就吞下了,又在馍筐里抓了一个,腮帮鼓起一个圆圆的蠕动着的疙瘩,小心翼翼地吸食撒漏在手心和指缝间的馍渣儿。母亲望着他贪婪的样子,将脸拧在一边抽泣开了。
面条刚端上,还没调臊子,他就迫不及待地端起。滚烫的面条丝毫不能减缓他吞食的速度。当他三两口扒拉完一碗面条,抹了抹嘴巴,拧过头期盼再舀一碗的时候,才听见母亲的声音:“孬啊!慢点吃,你是不是想把几天的饭都装进肚子里?”
“妈,都是儿不孝,惹你生气了。”他边安慰着母亲,边用余光打量着舅舅。
吃罢饭,舅舅和他的谈话进入了实质性阶段。大孬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一再保证,如果再不戒毒就如何如何。他的虔诚最终还是打动了舅舅。
“只要俺孬听话,戒掉这东西,就是花再多钱,舅都认啦!”听见“钱”字,大孬惊讶地张大了嘴,眼睛里放出光来,贼溜溜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舅舅的黑皮包。
大孬憨笑着:“舅呀,咱先不去戒毒所行不?要交好多钱呢。”
舅舅的脸倏然变得严肃起来:“花钱怕啥,钱是人挣的嘛,只要俺孬能改掉恶习,走上正道,你舅我花再多的钱都不心疼。”
母亲皱起眉头道:“儿呀,蛇蜕一次皮才能长大一截,看你这回能不能也蜕上一层皮,换上一次骨呀!”
大孬点了点头,似乎是懂了,低低地说:“妈呀,俺谁的话都可以不听,还能不听舅的?”
这句话差点又让母亲淌出泪来:“俺孬还是个乖孩子。好了,今天不早了,你舅坐了一整天火车,都早点睡吧。明天一早就跟你舅去戒毒所。”
舅舅确实困了,躺在床上和大孬没说几句话就有了鼾声。
黎明时分,舅舅醒来看不到大孬,只看到从窗外射进的一缕亮光。他眨眨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放在枕边的皮包。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仅仅几个小时前,外甥还在他身边躺着,而现在竟然和皮包一起不翼而飞了!他坐正身子,有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从床上跳下来,却找不见皮鞋,只好抓了一把笤帚在床下捣腾。“咣咣当当”的声音惊动了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当她看到摆在床边的那双已磨掉了后跟的鞋时,才知道这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连他舅舅一双新皮鞋也没放过。
手里有了一把钱,大孬的腰杆子又硬了。自从有了冒泡儿的嗜好以来,他再也没下过酒馆。烟瘾一天天见长,花钱像流水,哪还喝得起酒?现在他睡一觉工夫弄了两千多块,有了这笔可观的财富,还不弄上二两滋润滋润喉咙。
大孬买了一瓶酒,半斤花生米,一块腊牛肉,回到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吃喝起来。一股酒的热流顺着血管淌遍全身,连手指尖也觉得热乎乎的。燃烧般的感觉令他浑身舒坦。这种燃烧似乎将他冰封的心也渐渐融开,活力又回到了体内。大孬没多大酒量,三杯下肚,脑袋就大了一圈,眼前也变得恍恍惚惚。大孬想起了尹松,以前和尹松喝酒那才叫痛快,弟兄们挨个儿地胡吹冒撂。尹松喝酒不太吱声,酒喝到尽头喜欢吼两嗓子,尹松最拿手的是俄罗斯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三套车》,那低沉浑厚的男中音,都能把你的眼泪唱出来。
如今,一眨眼尹松死了快八年了,要是尹松不吃“花生米”,大孬也不至于孤零零坐在这儿喝闷酒了。想到这里,大孬悲从心来,不禁潸然泪落。他把一杯酒洒在地上,就当是给尹松敬的吧:“你走得太早了,咋不等兄弟一块儿去呢?尹松啊,政府把你镇压了,照理说兄弟我……唉,可我没那个能耐呀!人家个个都有枪,兄弟我就是揣上十把杀猪刀,也到不了跟前呀!”
一星期一晃就过去了,当大孬用竹片儿刮完纸上的最后一些烟末,冒完不足一口的烟泡儿时,脸上又泛出了就要断炊的凄楚。这个让他享受过终极欢愉的小屋,也顿时失去了魅力。这里是他潦倒以后租住的民房,里面一目了然,东墙根放了几件已看不清本色的衣裳,皱皱巴巴的样子,使人很容易怀疑里面是否会有老鼠在做窝。西墙拐角铺着一张草席,像是为了御寒,底部还垫了稻草,上面是窝成一疙瘩的军绿色棉被,留着身子压过的痕迹。地板上所有的空间像是镶嵌了形状不等的黑色图案,周围还稀稀落落撒着黑色的米粒。细看后才发现那大小不一的色斑是变了色的黏痰的痕迹,黑色的颗粒全是火柴的残梗和老鼠的粪便。这是小生灵们对他的报复,因为一年多来它们已习惯了这里的气味,产生了强烈的依恋,一旦他几天不归,它们就会狂蹦乱跳以示抗议。
在这鬼窟般的小屋里,他也许不止一次地回忆过往日的辉煌。那一百多平方米的楼舍,那神气的雅马哈摩托、先锋音响、十八寸彩电,还有席梦思床垫,如今都在何处?还有那贤惠的艽花,憨厚的大儿子狗狗,聪明天真的小儿子蛋蛋,他们此时又身在何处?是自己用这双魔鬼一样的手和这纸筒化作的青烟,让过去的一切都飘然而去了。
大孬不仅吸光了家产和尊严,也吸出了水平,在和烟鬼们切磋技艺时,他会绘声绘色地传道献艺:“你鼓足劲吸下第一口时,要气沉丹田,再用茶水送下,一定要憋住!憋住!再憋住!直憋得从尻子里蹦出一个响屁来,那才叫吸出了国际水平。”
在破旧的民房里,大孬已不知在草席上躺了几天。黑色的大衣当做棉被在身上裹着,死灰色的面容,不知有多少日子没见过水了,参差不齐的胡茬儿长得跟野草一般,破旧的裤子早已面目全非。
冒完最后一口烟泡儿的时候,大孬在心里掠过一丝阴森恐怖的景象。这是因为几天前,他的几个烟友都因断了“干粮”而毙命了。他对着几只老鼠可怜地喃喃道:“哥儿们,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日后的光景管毬它!”
黑夜是如此漫长又短暂,长是因为静得可怕,短是因为它一小时一小时地飞逝而去。大孬一时胡言乱语,咒天骂地,一时又狂呼乱叫,大声哀嚎,乱揪乱扯着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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