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莫出发的队伍一路向东北行进,晨光在山脊间层层叠叠,逐渐变得明亮而锋利。马蹄踩在干裂的土路上,扬起细碎的灰黄尘土;铁器的轻鸣与车轮的辘辘声交织,宛如一曲尚未进入高潮的行军前奏。
到了下午,天色已呈出深春般的澄蓝。队伍行至哈马与托尔托萨的岔路口,道旁的荒草被海风压得东倒西歪,仿佛正朝着大地尽头无声匍匐。南方吹来的风带着海盐与干燥草木的味道,从地中海方向一路掠来,裹挟着旌旗的猎响,掠过骑士的披风与马鬃。几棵盘根错节的老橄榄树立在路旁,它们的树皮像岁月刻出的皱纹,枝杈扭曲,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间或传来几声麻雀清脆的鸣叫,在辽阔的旷野上显得格外灵动。
朗希尔德已率领飞熊营等候多时。她高坐在一匹通体黑亮的战马上,宛如海浪拍岸时迸出的黑曜石碎片。那匹马的鬃毛被海风吹得翻飞,如同一团黑焰在空中抖动。朗希尔德身上的皮甲被晨露打湿,反射着冷冽的银辉,整个人仿佛一根经风霜磨砺的长矛,稳稳立在岔路口的高坡上。
“你们终于来了!”朗希尔德扬声喊道,语调明亮,像战场上短促而振奋的一声号令。她抬手挥了挥,那动作豪气十足,“利奥波德带着狮鹫营——早就过去了!”
比奥兰特依旧骑在队首,银鬃战马稳健地踏着石砾。她的银色披风在风中猎猎翻卷,宛如一道被晨光点亮的锋芒。阳光落在她的眼角,把那抹微微扬起的笑意照得柔和而又自信,“让你们久等了。”
朗希尔德笑着一勒缰绳,坐骑前蹄轻轻扬起,又稳稳落下:“走吧!你们先行,我带着飞熊营殿后。后面,说不定还有各种怀有敌意的各种队伍尾随我们、监视我们呢!”她抬手遮着阳光,顺着山坡下的长长队列望去,视线落在那群步伐凌乱、盔甲松垮的杜卡斯家护院身上,忍不住摇头失笑:“阿格妮那帮老爷兵……殿后终究叫人不踏实。还是我替他们压阵吧。说真的,他们这副东倒西歪的模样,到底是怎么熬过那场挡十字军的恶战的?我真想不明白。”
比奥兰特轻叹,却带着理解似的点头:“拜占庭的军队就是这样——不打仗的时候,他们行军像踏青郊游;真要打起来,倒也还算拿得出手。”她的语气沉稳而郑重,“不过,你愿意殿后,那就最好了,拜托你了,朗希尔德。辛苦你了。”
朗希尔德哈哈一笑,“古夫兰和埃尔雅金正在哈马等你们。她们知道你们明天才会到,不过今天就把队伍提前集结了。两位都提早做好准备,就等着你们过去会合。”
话至此,朗希尔德的神情却轻轻一沉:“至于贝尔特鲁德、扎芙蒂亚、阿贝贝那伙人——她们不想和赛琳娜、祖尔菲娅正面撞上。昨天就已经由波巴卡的虎贲营护送着先行了。虎贲营已经按祖尔菲娅的命令升起沙陀军的旗帜。而我的夔牛营,也随他们一道先走了一步。”
朗希尔德说着,伸手指向比奥兰特身后队伍里众多旌旗当中簇拥着的那面皂色大纛。旗帜在晨风中抖动,黑色绣纹隐隐如兽影流动。“那就是沙陀人的主旗吧?”朗希尔德咧嘴一笑,带着几分调侃与欣慰,“这可比梅琳达为我的飞熊营赶制的那面豪气多了……现在居然飘扬在你身后。呵呵,我们如今以沙陀军的名义行军……理论上,应该能让我们顺利穿过塞尔柱人的每一道关卡,但愿塞尔柱皇帝的圣旨真能顶用。”
“以沙陀军的名义?”比奥兰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她的眼神像银刃掠过阳光,闪着锋芒。“不——我们本来就是沙陀军。”
朗希尔德挑眉,嘴角挂着浅浅的戏谑:“哦?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你、我,还有这一大群来自各地、各族、各信仰的人……真算得上沙陀军?”
“当然。”比奥兰特回答得毫无迟疑,声音沉稳得如铁块落地。“我们的丈夫是沙陀人;你的儿子,也流着沙陀的血。难道你觉得你和孩子不是沙陀人?还是诺斯人吗?而诺斯人能接受你的儿子是诺斯人吗?”
比奥兰特抬起头,目光缓缓掠过前方的长队——披甲而行的骑士、背着家当的民夫、沉默警惕的佣兵、挤在车篷里的女眷、在马车旁奔跑的孩子……每一张脸都写着不同的命运,却在此刻被迫汇入同一道前行的轨迹。她的声音随风拔高,变得冷冽、坚定,像在为这条荒凉的道路立下一道不可动摇的界线:
“从踏上这条东迁之路的那一刻起,必须让所有人都明白:我们不是‘假扮成’沙陀军,而是真正的沙陀军。”比奥兰特的语调沉稳如铁,句句有力,“这支队伍里每一个人——不管他们曾经叫什么名字,来自哪一片土地,信奉哪个神祗,从现在开始,他们都是沙陀人。不然——迟早要出乱子。”
山风从地中海方向卷来,呼啸掠过旷野,卷起比奥兰特的银色披风。那披风在风中猛地鼓起,如旗帜般猎猎张扬,把她的话语烙印进广袤的大地,仿佛连荒草和土壤都被迫默默聆听。
比奥兰特的声音在下一瞬骤然低沉,却更显锋芒:“诺斯人的身份,让你流亡;如今,是沙陀人的身份,给了我们一个可去的方向、一个还能站立的地方。”
朗希尔德望着她,神情复杂,沉默了良久,最后才轻轻点头:“你说得……也并非毫无道理。”随即她忽然仰头大笑,像是把心里的沉重忽然放走了一半:“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连震旦话都不会讲!要真有人来查我口音,我怕是立刻露了馅!哈哈哈!”
比奥兰特眼角微动,也被她的笑意带出几分柔色:“你儿子凯尔,总会说几句震旦话吧?”
朗希尔德耸肩,满不在乎地摆手:“那小子倒学了几句。我让阿敏家的一个穷亲戚教他震旦文化,不过那家伙的口音……哼,我可是一点都不放心!”她笑得前仰后合,“他还给我儿子取了个震旦名字,叫‘李栎’——听着跟艾赛德的名字几乎一个味儿!那家伙也给我按震旦人的习惯,告诉我一个符合我身份的震旦式的正式称呼,‘李林氏’,他说艾赛德姓李,而我出自诺斯的林格利克家族,所以就姓林吧,真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那就够了。看来,我得找祖尔菲亚为我也取个符合身份的震旦称呼,呵呵。”比奥兰特也露出淡淡一笑,但她的眼神依旧清醒,像在为前路不断丈量危险的深度。她抬起下巴,望向远方那条被暮光拉得细长的道路:“哈马那边,目前一切正常吧?”
夕阳越发倾斜,把远方的道路染成铜红。风从旷野深处吹来,将朗希尔德的披肩掀起一角,也把她接下来的话压得更加沉稳、有些谨慎——恰如一场尚未揭幕的风暴前,空气里那层逐渐加深的紧张。朗希尔德收敛笑意,神情转为正经:“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只是——莎伦那边出了点状况。”
“怎么了?”比奥兰特追问。
“她非要带着那群库尔德人一起走。”朗希尔德叹了口气,眉头微蹙,“可他们几乎没有马,也没车。那帮人全是农民和牧民,拖家带口,行李堆得比山还高。你们这边能不能想点办法?若真让他们跟着,行军速度至少要慢上一半。”
瓦西丽萨在一旁听得直皱眉,讥讽地笑了声:“就那么几十个库尔德人,古夫兰和埃尔雅金也处理不了车马的问题?”
朗希尔德的神情变得认真:“不,是近两千人。”她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难以置信,“自从莎伦决定带她那几个亲戚离开,哈马周围的库尔德村子一下子全聚过来了。他们说要跟着莎伦走,他们怕我们一走,十字军就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