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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8章 食人者(第1页)

数日之后,海雾从海岸缓缓升起,像一层漂浮的幕布,将雨林与大海的界线揉进一片朦胧的银灰。马拉若岛的潮汐正在退去,海滩上散落着被浪花翻卷的贝壳与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潮水与花粉混合的甜腥气。远处红鹮掠过浅滩,羽翼在晨光里燃出火焰般的光。就在这片海岸线的内侧,棕榈林与红树林围成的空地上,五百多名图皮人正在为酋长的儿子——部落的继承人——举行一场以雷神为证的婚礼。新娘来自远方的内陆部族,步行数日而来,今日将成为这片土地的“雷之女”。

空地中央竖立着一根巨大的雷神祭柱。藤蔓层层缠绕,上刻蛇形、鸟形与闪电的纹样。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洒下,雨后的木质泛着暗光,仿佛静候神灵的注视。柱下堆着果实、鱼肉与木薯饼——那是祭给雷神与祖灵的供品。火堆被点燃,厚重的烟雾中混合着树脂、干草与碾碎的香料;巫师在火边洒下研磨的辣椒、干果与捣碎的芳香树脂,烟气辛烈,带着一丝苦香,仿佛能让人心跳加速。

空地边,男女老少围坐成半圆,酒葫芦在手中传递。那是发酵的木薯酒——乳白色、略带酸甜。年轻人一口饮尽,喉结上下滚动,酒液的气息混着汗味与烟草,在闷热的空气中盘旋。几位老者正用陶碗慢慢搅拌浸泡的外来苦叶茶——有人说那叶子叫马黛——浓绿的叶子漂浮在碗面上,蒸汽升腾,带着泥土与苦草的味道。

一旁的妇女坐成一圈,用干草编织花环,花瓣是新采的黄花与白兰,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她们边笑边唱,嗓音高低错落,仿佛在回忆旧日的风与雨。年幼的孩子在周围奔跑,追逐着树影下的鹦鹉羽毛,笑声融入鼓点。

鼓声渐起,像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回响。男子们涂满赭石与炭粉,肩披鸟羽,腰系彩带,踏着节奏环绕火堆起舞。火光照耀在他们的脸上,汗珠闪烁如星。巫师——那位面涂闪电纹的老者——举起一束燃烧的香草与烟叶,口中低声吟唱古老的咒语。火光映着他深陷的眼窝,烟雾缠绕如蛇。他将燃着的香料放入火堆,顿时香烟大作,夹杂着烟草、树脂与马黛叶的苦味,一阵阵冲上夜空。烟气翻卷,似要织成一条天路。人群的呼喊渐渐转为歌唱,那歌声低沉而悠长,如浪拍礁石,似雷远鸣。

这时,新郎缓步走入火光。年轻的身躯矫健,胸膛上绘着雷纹。随行的战士吹响竹笛,笛声在林间盘旋,像风掠过潮湿的叶片。新郎走到图腾前,双手按在地上,低声祈求雷神与祖先的庇佑。在另一边,新娘被两名年长的妇人搀扶着缓步走来。她的发间插着金刚鹦鹉的羽毛,手腕与脚踝缀满响贝。她的皮肤被花粉轻轻染过,呈现出细微的金色光泽。她低垂的眼睫下闪着不安与庄重的光,脚步缓慢而稳——她知道,每一步都意味着新的血缘将融入这片土地。当两人于火前相对时,巫师取出盛着木薯酒的葫芦,先洒几滴在火上作为献礼,随即让二人各饮一口。木薯酒的酸甜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种奇异的热力,让他们同时咳嗽,又忍不住相视微笑。

随后,巫师以烟草卷点火,让两人各吸一口。新娘吸得太急,呛得泪光闪烁,众人笑声四起,鼓点顿时激昂。巫师举起羽饰杖,振臂高呼:“雷之父听见了!他以风为歌,以火为誓!”人群轰然应声。有人高举木薯酒葫芦洒向空中,有人往火堆中投入干草与香料,火焰猛然跃起,照亮所有人的面孔。

天边一声闷雷滚过,海风裹挟着雨意吹来,火光摇曳如狂。新郎与新娘携手,绕火三圈,烟雾与香气缠绕他们的身体,花环与羽毛在风中颤动。那一刻,天地似乎连成一体——风是神的气息,火是雷的眼睛,而他们的结合,是部族的延续,也是自然与血脉的誓约。

月光像一把冷淡的刀,悄无声息地割开雨林的黑。李漓跟着马鲁阿卡的身影,像一阵低伏的风,贴着灌木和藤蔓前行。远处,蛙声与夜鸟的断息交织,偶有木筏碰撞水族的怠惰回响,像古老部落在深处低声守着的秘密。火光之外,村庄的轮廓在夜色中朦胧:几排茅屋,中央隐约可见高台与祭坛,屋顶的烟柱已不再上扬,说明他们正在集合,或许正在为某种祈祷做最后的准备。

马鲁阿卡低声与波蒂拉说着什么,声音像水珠在叶背滑落。波蒂拉转向李漓,语气既有警觉也带了几分冷静的算计:“前面那个村子,有五百多人。她好像在说,村子这几天在做祭祀。今晚若要动手,定能出其不意。”

阿涅赛在一旁,眼里闪着不合时宜的兴奋:“她果然不是图皮人——她对那些图皮人心怀恶意,倒像是想加速一场屠戮。我真想把她这幅表情画下来,可惜我没颜料了。”她的话里既有艺术家的冷峻,也有一点反讽的残酷——在艺术与战火之间,她总习惯把两者并列成一种病态的美学。

赫利低声压着,像猎犬伏意待发:“这村子那么多人,我们必须一击致命,不然败了就很难脱身。”她的话短促,却把危险的重量放在每个人的胸口。

蓓赫纳兹的声音冷得像刀锋:“对付会吃人的部族,不能太仁慈。但,那个自称阿拉瓦克人的女人说的话也不能全信。我有必要过去打探一番。”她的眼睛在火光下像两片冰,既审视也不肯轻易相信任何解答。

阿苏拉雅毫不犹豫地接过任务:“我去村子南边,蓓赫纳兹你去北边。两个方向同时摸探,信息回来得快。”她说这话时手已经摸向腰间的短刃,动作像修习已久的礼节。

李漓点头,语气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好吧。你们注意自身安全,若打探不到,就立刻回来。千万别落到他们手里——那可能真是吃人的部族。”话音落下,林中的风似乎也安静了一瞬。

蓓赫纳兹与阿苏拉雅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某种默契的锐光。两人背起短弓与藤刃,转身没入密林。她们的脚步几乎无声,只余枝叶被轻触的细碎响动,随后一切又被夜色吞没。

凯阿瑟则领着五名原住民天方教战士,在周围布下警戒。火光被他们掩灭,只留下几处微弱的余烬在风里闪烁。天方战士们低声念诵着祷词,那些异域的词句如同一道无形的结界,将众人包裹在紧绷而宁静的氛围之中。

其余人各就其位,有的清理武器,有的伏地倾听远处风向的变化。阿涅赛倚着一棵树,静静观察天上的云层流动,指间还握着一支沾着木炭的笔——她在心底描绘着那即将消失的村落轮廓。托戈拉一言不发,只在阴影中来回巡视,他的身影与夜融为一体,如一头警觉的灰狼。

大约一个小时后,丛林深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慌乱的逃窜,而是老练的潜行。所有人几乎同时抬头。蓓赫纳兹的身影从阴影中浮现,她肩上沾着几片湿叶,呼吸沉稳,手里提着一串染血的羽饰——那是图皮战士的颈饰。

蓓赫纳兹低声说道,嗓音冷得像是从刀锋上磨出来的:“我看见他们了。果然——那些图皮人正在举行祭祀。火堆点得满地都是,男人们在跳、在嚎,有的喝得烂醉,还在火边撒着木薯酒。看样子,他们根本没察觉出,白天派出去的那些战士,已经一个都回不来了。”

火光摇曳,映出她脸上细密的汗与冷凝的杀气。

萨西尔蹲在一旁,手里拨弄着湿泥中的树根,若有所思地说:“图皮人的村落彼此之间没有统属关系,那些被我们杀掉的战士,也许并不是这个村子的;或者说,这里的村民依旧认为那些外出劫掠的人尚未找到目标,还在寻觅猎物。他们喝的确是木薯酒,不过真正让他们着迷的是马黛茶。那种苦得像药汤的叶子,他们能一整天不离口。我在齐帕齐克的时候,听商人说过——他们把那玩意儿当作能让灵魂清醒的神叶。”

“什么是马黛茶?我怎么没听说过?”波蒂拉问道。

“一种外来的饮料,那东西本该只在大河以南的森林里才有,我听说旅人把干叶子带出来和北方的图皮人换他们需要的物品。南方人叫它卡阿,旅人说后来有人又给它起了别的名字。我只是听旅人讲故事时听到的,不必太当真。”萨西尔笑着说道。

空气像被针挑着似的,骤然静止——只有远处鼓声仍旧,沉闷而有节律,像一颗夜里不肯睡去的心在重复跳动。就在这寂静里,阿苏拉雅回来了,步子带着一点慌乱,脸上的表情像被火光烙过:“他们确实在聚会,很多屋子空着,处处有人抽烟草,烟雾呛得人眼泪都出来。”

“你竟然潜进村子?胆子可真大。”尼乌斯塔的语气半是责备、半是惊叹,眼神里闪着一丝敬意。

阿苏拉雅没有回话,只是从衣襟里缓缓掏出一样东西。那动作没有一丝炫耀,反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那是一只罕见的、用人头盖骨打磨成的杯子。骨质泛着苍白的光,边缘被磨得圆滑,仍留着岁月侵蚀的裂纹。她举到火光下,骨面反射着淡金色的光泽,如同一张死者的脸在无声凝视众人。

“我在一间屋里看到的,就放在桌上。”阿苏拉雅低声说道,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他们……用人骨当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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