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雨林的湿气被火光蒸腾得发白。李漓一行人穿过弥漫着血腥与烟味的雨林,返回刚刚控制的村子,脚下的泥地还残留着焦黑的灰烬。篝火在残垣间摇曳,影子如溃散的鬼魂。战后的寂静并非安宁,而像被压抑的呻吟。破碎的陶罐横陈在地,散落的羽饰在风中无声翻卷。被烧焦的木屋倾塌成一堆堆乌黑的骨架,仍有火舌在其中潜燃,发出断续的“噼啪”声。空气里混合着树脂的甜味、血的腥味与泥土的湿味,像是一种黏稠的记忆,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李漓缓缓抬起头,看着那片被自己占下的村落。他心里并无胜利的满足,只有一种沉重的空洞。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眼底深处的阴影。他的手仍握着刀,刀锋上凝固的血迹被火光一闪,宛如某种不祥的符文。
马鲁阿卡走在队伍中最末,步履缓慢。她的脚踝仍有血痕,衣角被雨打得沉重。她抬眼望向村中心那座被图皮人改造成的祭坛——原本的石台上覆着层层兽骨与人头,血迹在月光下泛出暗红的光泽。她突然止步,胸口剧烈起伏,随即在众人未及劝阻前,跪倒在地。她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面上,双手颤抖地抚过那被烧焦的木雕,仿佛想从灰烬里寻回旧日的灵魂。赫利默默地站在她身后,没有言语,只是摘下头盔,垂下眼帘。风吹过,火光在他们之间闪烁,照亮了她泪痕斑驳的面庞。
马鲁阿卡低声喃喃,仿佛在自语,她的声音像被夜色吞噬的水流,微弱却执拗。她指尖抚过石面,指甲划出一道细微的声响。那声音比哭还让人心碎。风掠过她散乱的头发,将火光吹得摇曳不定,仿佛连那一点温度都在犹豫是否该停留。
赫利站在不远处,看着马鲁阿卡那单薄的背影,心中一阵发紧。赫利的喉咙发紧,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一寸。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出。李漓拦在她面前。“让她独自待一会儿。”李漓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一块石头,投入夜的水面,激起层层无声的涟漪。那语气里没有命令的冷酷,反而像是一种庄严的体恤——一种对痛苦的敬畏。
赫利怔了怔,眼神在火光中闪动,终是缓缓点了点头。她退后一步,肩上的甲叶轻轻摩擦,发出细碎的金属声,仿佛夜风中的一阵叹息。她低下头,像是在为自己不敢直视的悲怆祈祷。
李漓站在原地,没有再说什么,只静静望着那座祭坛。夜风卷起灰烬,李漓默默转身,示意众人离开,“各自去找个地方休息吧,天快亮了。”
众人依言散去,在废墟间寻到残存的屋舍。火光在风中摇曳,照亮他们被雨淋得灰暗的脸——有人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有人抱着破裂的罐子,似乎仍想从中找出一点未被烧尽的谷粒;也有人只是呆呆地坐在倒塌的木梁边,凝视夜色中那早已不再闪烁的星。
夜风吹拂,火星如流萤飞散。远处传来树蛙低低的鸣叫,与风声交织成一首破碎的夜歌。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信仰与重生的气息,仿佛连森林都在屏息——它注视着这群闯入者,也注视着跪在废墟前的女子。马鲁阿卡的低吟声已化作一种奇异的节奏,断断续续地与林间的虫鸣相融。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在夜的深处回荡,仿佛在召唤某种被忘却的神明。过了很久,马鲁阿卡才缓缓直起身。她的眼中仍闪着泪光,却多了一种决然的平静。她拾起一块焦黑的石片,轻轻放在祭坛中央。那动作像在为死去的祖先补上灵魂的碎片。
第二天清早。夜雨初歇,空气里仍弥漫着咸湿的水汽。黎明从东方的海面爬升,薄雾在林梢与屋顶间缭绕,整座村落像从泥沼里缓缓苏醒。潮声低回,浪花轻拍堤脚,仿佛在替昨夜的哭喊掩埋余音。
李漓从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出来,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这地方真潮湿,”他咕哝着,“我要是在这里住半年,肯定会得风湿病!”
“什么是风湿病?”纳贝亚拉捧着一碗热汤和两个玉米饼走过来,脚下的泥还粘着昨夜的灰。她的发丝被晨风吹散,带着淡淡的玉米香气。
“呃……”李漓挠挠头,想了一想,“我也说不清——就是因为潮湿……然后腰酸背痛,走路像老头子一样。”李漓一边说,一边接过纳贝亚拉递来的碗饼。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木薯与海贝的香味,让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
“确实,从你嘴里说出来,让我搞不明白的事太多了。”纳贝亚拉耸耸肩说道,“例如,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是‘钱’,又例如,为什么这个时候要颂肩膀。不过,我真希望快点到达你所说的旧世界。”
然而下一瞬,李漓的笑意凝固了。眼前的景象,在晨雾散开的那一刻,如幕布被缓缓揭开——他终于看清这片土地的全貌,比他想象的更为庞大、更为古老。昨夜的火光与喧嚣,只照亮了废墟的一隅;而如今,阳光洒下,整座村落的骨骼与灵魂一同显露出来,仿佛从沉睡千年的梦境中苏醒。
在海风的拂动下,大片的土丘宛如波浪凝固的大地,错落分布于海岸与林间之间。每一座土丘都非随意堆砌,而是人工夯筑的奇迹:有的浑圆如龟背,象征永恒与护佑;有的蜿蜒如巨蛇的脊梁,沿着潮沟起伏伸展。表层覆着厚厚的红褐黏土,显然经历了无数次的修筑与祭祀。潮水退尽,湿润的泥面反射出金与银交织的光,如同一张呼吸的大地之皮。堤脚处布满贝壳碎片与陶片,那些被潮水磨圆的河石被整齐地镶嵌成层,既防浪,又似某种象征性的护符。它们诉说着古人的匠心,也暗示着这片土地曾经的秩序与信仰。
阿涅赛已默默蹲下,用炭笔在画册上勾勒线条。她的指尖沾着细沙与潮气,笔锋在纸上轻轻游走,描出那些蛇形的土丘与龟背般的隆起。她的呼吸与笔触几乎同步,仿佛怕惊扰这片沉睡的古梦。李漓站在她身后,听见纸页摩擦的轻响,如远古工匠敲击泥坯的节奏。阿涅塞忽然停笔,抬头望向远方的高丘,低声喃喃:“这不是村落……这是他们的记忆——一幅被风和盐重写的图。”
顺着堤道望去,村落的尽头,一座更高的土丘突兀而起——那是祭坛的所在。方形的台体上残留着昨夜未尽的灰烬,羽饰与骨片被风轻轻拨动,如同失语的灵魂仍在呢喃。李漓缓缓走近,看到台基边缘的赤色土壤仍隐隐渗出黑痕,像血液被大地吸入又吐出。那景象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庄严与诡秘:它既是信仰的中心,也是死亡的舞台。台顶插着几根木桩,残留的旗帜在风中飘扬,那是图皮人的战旗——染血的羽饰在朝阳下泛出暗红的光,仿佛仍在宣告他们未曾熄灭的意志。
周围一片静寂。堤上,几只白鹭静立,羽翼被海风拂得微微颤动。它们的脚爪踩在潮湿的泥面上,留下细细的印痕,又被下一阵风沙悄然抹去。更远处,海面如一面镜,反射着天空浅蓝的光辉。防洪堤外的红树林随潮汐摇曳,根须交缠如蛇,空气中弥漫着盐与腐叶的气息。偶尔,一道银白的弧线划破海面——那是跃起的海豚,在远方晨曦的照耀下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而在这片宁静与余烬交织的景象里,蓓赫纳兹正独自伫立于堤上。她的披巾被海风掀起,黑发贴在颊边,长裙猎猎作响。她的目光穿过雾气与浪花,凝视那无边无际的海,神情平静,却带着一种深邃的忧虑与庄重,仿佛在倾听某种来自深海的低语。晨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一层柔金的光辉,使她看起来几乎与这片光融为一体。那一瞬间,她像一位古老文明的女祭司,站在被时间掩埋的国度边缘,默默守望着人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