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松林,呜咽声里竟掺着老槐树的沙沙响。二柱突然想起小时候,老赵头背着他在田埂上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暮色沉沉中,父亲的脚步踏过刚翻过的土地,每一步都像在播撒种子,又像在埋葬什么。
夕阳西下时,他终于站起身,锄头扛在肩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赵家坳的田垄尽头。远处的水渠泛着金光,新抽的稻穗在晚风中点头,恍惚间,竟全是老赵头当年弯腰插秧的模样。
(一)
那棵老槐树还在村口站着,皲裂的树皮像老赵头手上暴起的青筋。二柱把锄头靠在槐树根上,树洞里积着经年的雨水,映出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靠在树下,看老赵头挑着两筐秧苗从晨曦里走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
二柱,发啥愣?老赵头把秧苗往田埂上一放,竹筐碰撞的闷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趁今儿个没日头,把东头那二分地插完。
那年二柱才十二,瘦得像根豆芽菜。老赵头弓着腰在前面插,他跟在后面把漂起来的秧苗往泥里按。水田里的蚂蟥叮在腿肚子上,他吓得直跺脚,老赵头就骂:出息!拍死了喂鱼!骂完却还是走过来,用旱烟杆把蚂蟥卷下来,在石头上狠狠一碾,黑血溅在青石板上,像朵诡异的花。
如今二柱也到了老赵头当年的年纪。上个月村西头的老李头没了,送葬那天也是这样的风,吹得松树林呜呜地哭。二柱蹲在坟前烧纸,火苗舔着纸钱,卷出灰蝴蝶似的碎片,恍惚间竟看见老赵头坐在坟头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他下意识地喊出声,旁边的媳妇捅了他一下:你跟谁说话呢?
二柱猛地回神,坟头上空空的,只有几丛风里抖索的野草。他想起老赵头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春日,地里的麦子刚抽穗。老赵头躺在炕上,枯瘦的手抓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头。
地不能荒。。。。。。老赵头的声音气若游丝,守住。。。。。。
二柱点头,眼泪砸在老赵头手背上。他看见父亲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叶子绿得发亮。
(二)
水渠里的水涨起来了。二柱沿着渠岸往前走,踩着当年老赵头踩出的脚印。渠边长满了野菖蒲,绿油油的叶子割得小腿生疼。三十年前老赵头带着他清淤,父子俩光着膀子,泥水里摸爬滚打。老赵头的脊梁骨像座弯弯的桥,汗珠顺着脊椎往下淌,在腰眼汇成小溪。
歇会儿不?二柱递过去水壶,老赵头接过来灌了一大口,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在晒得黝黑的皮肤上冲出白道道。
歇啥?老赵头抹了把脸,等会儿日头毒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里面是两个菜团子,咸菜馅的,噎得人嗓子疼。二柱啃着菜团子,看老赵头蹲在渠边,用手掬起渠水洗脸。水面映出他布满皱纹的脸,像块被河水冲刷多年的石头。
现在水渠还是那条水渠,只是砌了水泥护坡。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人孩子。去年村长说要把地都包给城里来的老板种果树,二柱第一个不同意。
那是咱老赵家祖祖辈辈的地!他拍着桌子,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我爹当年为了争水渠的水,跟邻村的人打得头破血流!
村长叹着气走了,背后是其他村民的窃窃私语。二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说他死脑筋,说他守着几亩薄田能有啥出息。可他忘不了老赵头临终前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地比命还重。
(三)
月上中天的时候,二柱还在地里。新插的秧苗在月光下泛着银绿色的光,像一片安静的海。他坐在田埂上,摸出烟袋锅,填上烟丝,打火机一声,火苗在风里摇晃。
三十年前的月光也这样亮。那晚老赵头带他去看水,防止有人偷灌。父子俩披着蓑衣坐在田埂上,听着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老赵头突然唱起了歌谣,还是那首不成调的曲子,二柱小时候听他哼过无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