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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裳望向门外的晦暗雨幕,洒然笑道:“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终究是坏了我一桩不小的谋划,否则我今天至少该是飞升境巅峰,可以早早谋求十四境道路了。”
于禄说道:“如此说来结仇不小。”
白裳微笑道:“其实还好,毕竟是同乡。羊肠小道上,各显神通而已,输赢都不至于太憋屈。”
于禄问道:“但是肯定会有一场问剑?”
白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略带无奈语气道:“只能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同境问剑。”
没办法,那个陈平安运气实在太好,如今身份实在太多。
崔东山和姜尚真分工明确,在那莲藕福地两块与世隔绝的地盘上,各盯一处,分别沿着阵法边界,看看有无漏洞,能不能找到几条漏网之鱼。结果周首席运气不错,真被他找到了一座大阵极为隐蔽的“偏门”路径,好手段,艺高人胆大,就是不清楚这条隐藏极深的大鱼如今是在内还是在外了,姜尚真就让阳神身外身在原地守株待兔,阴神出窍远游,继续快速巡视各地,反正地盘不大,就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跟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至于真身就悬在空中俯瞰大地,书到用时方恨少,推衍演算之道,一直是姜尚真最不擅长、更不愿意花心思去钻研的事情。
陈平安作为观道者的那副符箓分身,悄然离开叠叶山乞花场祠庙,先找到那位自号陶者的老人,请对方帮忙,勘验袁黄和乌江的“前世”,结果都没有什么问题,两位年轻武夫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长人氏。
陈平安之于这处福地,有点类似坐镇白玉京的陆沉之于青冥天下,监察天下有灵众生、得道之士,只要耐心足够,想要找出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当然前提是对方没有那种能够遮蔽天机的通天手段。在确定袁黄和乌江都身世清白之后,陈平安就去找那个在大木观祭出一条捆仙绳的女修,果不其然,这位已经开山立派的女子祖师爷,她在返回仙府途中,就在马车内蝉蜕坐化一般,弟子们一开始误以为掌门仙尊真是在闭关,等到马车到了山门口,她依旧没有出关的迹象,门派弟子就只好守着那辆马车。陈平安数次缩地山河,来到这座除了她就只有一位炼气士的门派内,掀开车帘一看,已经自行兵解的女子面貌如生,好个金蝉脱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陈平安只好搬出那个粹然神性的自己,暂时离开那座心相京观,一双金眸的白衣陈平安蹲在车厢内,伸手拍打那女子的白皙脸庞,笑骂一句够不要脸的,大老爷们假扮女子,亏你想得出来,抖搂符箓分身一道,你这叫小巫见大巫……若是陈平安在学塾那边忙着给蒙童们之乎者也的真身在此,打赏一脚是免不了的。难得出来一趟的白衣陈平安嘴上絮叨个不停,正事还是要做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尸坐”女子蝉蜕的眉心处,再轻轻一扯,便有一条蜿蜒蠕动的淡金丝线被他扯出,金线飘摇不定,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随风飘散,而且金色光泽褪色极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变成水银颜色,陈平安大手一挥,笑言一句“走你”。
丝线一闪,倏忽远走。
白衣陈平安跟着掠出车厢,御风极快,大袖鼓荡,身形缥缈,循着那条金线直奔姜尚真负责巡视的那处地界。
门派内那位硕果仅存的炼气士,境界不高,审时度势的本事却是半点不差,非但没有追究那位不速之客的僭越之举和冒犯之罪,反而伏地不起,连连高声称呼仙君在上。心中所想,只求别落个被人斩草除根的下场,一旁那些满头雾水的门派弟子便哗啦啦跪地一片。
那根逐渐近乎透明的丝线从阵法偏门穿过,姜尚真一愣,眼前一花,便瞧见陈山主与自己擦肩而过,笑言一句,“周首席,建功立业正在此时,一片柳叶随我斩地仙……”
丝线消散在一座青楼门外,倒也不算什么功亏一篑。
白衣陈平安飘然落地,抖了抖袖子,大步走入脂粉气浓重的青楼,以最纯正的蛮荒雅言笑道:“原来藏在这里,雅致,真是雅致,道友真会挑地方。”
陈平安走到大堂中央地界,环顾四周,高下俱是莺莺燕燕,还有老鸨龟公在忙碌着,皮肉生意也是营生,体力活,不寒碜。
陈平安依旧没有用上心声言语,微笑道:“我都登门求见了,道友就别躲了吧,反正求饶无用,既然是死士,那就慷慨赴死。”
那个风韵犹存、满脸胭脂的老鸨愣了愣,嚼出余味了,莫不是同行雇人砸场子来了,花样还挺新鲜啊,下作!她顿时尖声喊道:“哪来的混账东西,敢来这边闹事,不知道巡城御史的赵老爷是咱们这儿的老主顾吗?”
当年桐叶洲半数的五十余万逃难流民,如今散落在七八座大城巨镇之内,至于绝大多数的练气士,当初都被云窟姜氏修士赶鸭子一般驱逐到另外那块地盘上,如果说此地是武夫为尊,谁拳头硬谁就有道理,那边就是仙师逍遥,其实还是靠手段讲道理。只因为双方心知肚明,今时不同往日,毕竟是背井离乡的处境,寄人篱下,所以都不至于太过分。
陈平安笑道:“就是你了,说实话,道友演技很一般啊,这些年光顾着刻书卖书了,戏班子不常去吧?”
中年妇人容貌身段的老鸨一时语噎,死死盯住那个极为陌生的年轻隐官,她幽幽叹息一声,“隐官大人名不虚传。”
陈平安疑惑道:“这就是你的真身面貌了?”
她好奇问道:“我已经足够小心了,能不能问一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陈平安微笑道:“碰巧路过。还没喝过花酒,就进来随便看看。”
她好像认命了,竟然连试图逃跑的念头都没有,颤声道:“最后请教隐官一事,怎么才能活?”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摇晃,血肉消融,手掌瞬间白骨累累,被抖落下来的血肉在空中凝聚一团,“拿去。”
她目瞪口呆,这位年轻隐官难道失心疯了?自己处心积虑谋划多年,不就是想要对方的发丝或是血肉,退而求其次,亲眼见到对方一面亦可,只是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因果转嫁的分量不够,未必可以重创陈平安的大道根本,如果实在不行,就“栽赃”给那头外出历练的狐国女修。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是描眉客兼缝衣人吧,可能还是个精通稗官野史的小说家,再外加一个蛮荒罕见的奉祀郎?技多不压身,又能熔铸一炉,照理说道友在蛮荒天下那边不愁混不开,何必留在这边跟我较劲。”
她伸出双指,先后摘掉三层宛如衣裳的人皮,先是变成那位巡城御史赵大人,然后是一位气态儒雅的中年书生,最后才是真身姿容,还是女子,不过面容更年轻些,脸色惨白,嘴唇鲜红,脖颈处有一道极为扎眼的疤痕,丝丝缕缕的剑气缓缓流溢,让她原本可以称之为俊俏的面容随之扭曲不已,她问道:“隐官大人,还记得我吗?”
白衣陈平安摇头道:“真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就是当真不记得。
见她不上钩,他便收起那滩宛如烂泥搅和在一起的虚假血肉,重归手掌。
姜尚真收拢阳神和阴神,坐在二楼栏杆那边,其实好久没有逛青楼了。
她蓦然大怒,伸手按住脖颈伤口,状若癫狂,“宁姚,是拜宁姚这个婊-子养的贱货所赐,就是她在战场上乱剑劈斩,让我彻底失去了跻身上五境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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