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笑了起来,说道:“既然你们这些书上的修道之人行走天下,都喜欢使用化名,那我如今也入乡随俗,化名黄龙士,以后也不改了。当然,绰号另算。”
陈平安眯起眼,摇摇头,“你这个人,不实诚。”
那个给自己取名黄龙士的男人咦了一声,微笑道:“竟然被你看穿了。”
他眼神玩味,直勾勾盯着陈平安,一个自称不懂光阴长河的“外乡”男人,先是由衷赞叹一句别出心裁的奇思妙想,道士吕喦所言不虚,你果然十分厉害。随后他再问了陈平安一个极为内行的修道问题,“你当真是在以他人之心证天道?”
见陈平安不言不语,他咄咄逼人,追问一句,“那么你的心,又在何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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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霁这样的大骊权臣,只要是外出,自有扈从暗中跟随,以防刺杀。
虽说一场国师庆典,已经将别国安插在京城的谍子、死士给,但是难保没有几条漏网之鱼,况且也不用把大骊庙堂和高门豪阀想得过于干净。就洪霁和北衙近期的所作所为,在官场说是天怨人怒都不过分。
比如那位亲家刚刚寄了一封信到北衙,信上没有跟洪霁说什么注意事项,只是寻常的家书往来,报个平安而已。不过这位地方书院山长,大概用陈国师的说法,就是一个在野的文人,此次寄信,附带了两份近期的书法作品,其中楷书一篇《修竹弹甘蕉文》,而文庙韩老夫子的那首《宿龙宫滩》,则用狂草写就。
洪霁既感激又无奈,感激的是这位亲家将自己比喻为庭院里的修竹,无奈的,大概是对方劝诫自己这位已经犯了众怒的亲家翁,大骊朝京城的宦海风波,如今也似那韩老夫子的《宿龙宫滩》,大势激荡,既有出没于惊涛骇浪的蛟龙之属,也有悲号的猩鼯,鬼气森森的人心幽险。
只不过这些家务事,就不跟陈国师絮叨了,免得有哭诉、卖乖的嫌疑。
何况陈国师显然早有意料,对北衙是极为照拂的,例如当时在老莺湖,就为北衙招徕了那个叫高弑的山巅境瓶颈武夫。
不过高弑虽然在北衙录档,有了个官身,当下却不在京城,而是跟着鱼龙帮那个绰号“渠帅”的柳?,一起去了南边,创建两座分舵。柳?也牛气,带了几个“鱼龙帮随从”,除了六爷黄连,还有关牒上边写着曹略和卢钧的两位太子殿下,分别是大端的曹焽和大源的卢钧。
在山上修士看来,江湖水未必深,但是水一定很混。
确实需要高弑跟着,听说这位武学宗师悬佩的那把祖传宝刀“绿腰”,杀地仙如切豆腐。
当时负责拦路的两位北衙校尉,秦骠这小子已经升任砺州副将,司徒殿武接下来也会有自己的机遇,之后就是今天这顿饭,洪霁已经得知自己将来在大骊官场卸任之时的高度了,首任淮南道总督,疆臣里的疆臣。
大概这就是一脉相承于崔国师的事功学问?有了功劳,报酬总是立竿见影,不让人久等。
洪霁的两位扈从,一明一暗。
他跟那位走近了的北衙贴身侍卫点头致意。
洪霁使劲揉了揉脸颊。
除了亲家寄来的密信,内容文雅且诚挚,其实儿子洪凛也寄了一封家书,文字朴实。
大致意思就是让他这个当爹的当好大官,他洪凛也会当好自己的小官,只要都是好官,就问心无愧。洪凛在信上还说就算他这辈子老死在龙首塬,也不枉为官一场。让父亲在京城注意保护好自己,少喝酒。信的末尾,说哪天得空了,就让父亲来龙首塬这边看看,定然不会让爹蒙羞。最后一句话,他的儿子,大骊朝的年轻文官,龙首塬的县令洪凛,仿佛“志向”二字,如一股劲风扑面而来。
“我要让龙首塬的百姓,记住洪凛五十年、一百年,不管老幼妇孺,但凡提起洪凛这个名字,都要竖大拇指,说是个好官!”
洪霁既欣慰又心酸,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儿子。如果不是被“北衙洪霁”和“天子心腹”拖累,洪凛未必会在县令位置蹉跎岁月。生死场里活下来的人,做着大骊的官,不允许自己徇私舞弊,与权贵幕后置换利益,但是作为父亲,岂会不想着儿子的前途。
远处,一个到处张望的年轻男人感叹不已,这里就是菖蒲河了。可惜自己媳妇没跟着来京城。
他身边跟着一个神色木然的女子,不年轻了,但是很漂亮。
有来此饮酒、擅长望气的山上修士,恰巧走在路边,瞧见了这个年轻人,颇为惊讶,身上好重的金气,分明与那杀伐兵戈有关,只是为何官气如此清浅?分明是个小官!
男人轻声问道:“姜姑娘,我爹真在这边喝酒?”
那女子以心声说道:“我跟刑部打听过了,洪统领确实在此请客喝酒。”
他们来自一艘停泊在鸣镝渡的军方渡船,姜姓女子拥有一块太平无事牌,而且还是刑部记录在册的二等供奉。
她抬了抬下巴,“来了。”
洪凛举目远眺,片刻之后,才看到父亲的身影。
洪霁那边也得到身边扈从的提醒,快步走向儿子,疑惑道:“怎么来了?”
洪凛更加疑惑,“不是爹让我来京城的?”
洪霁没有追问此事,只是看了眼儿子身边的女子。
她只负责将龙首塬县令洪凛带到京城,至于为何,只字不提。
洪凛知道大骊的官场规矩,就算自己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只是隐隐约约猜到事情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