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详细说了,特别提到那一吊钱:“那琏二奶奶,别看年纪轻,做事却周到得很。二十两银子是场面上的,那一吊钱才是真心实意为咱们着想呢。”
女婿狗儿不以为然:“左右都是钱,有什么区别?”
刘姥姥摇摇头:“你们年轻人不懂。那二十两是施舍,这一吊钱却是情分。她若是只给二十两,咱们感激归感激,总觉得矮人一等。可多了这一吊钱,倒像是亲戚间互相帮衬了。”
冬日暖阳透过窗棂照进来,正好落在那串已经空了的红绳上。刘姥姥小心地将它收进匣子里,心里暗暗发誓:这份情,她记下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刘姥姥一家渡过了难关。她时常想起那个精明的琏二奶奶,想起她含笑的眼神和周到的心思。
第二年秋天,地里收成好,刘姥姥特意留了最饱满的瓜果蔬菜,再次去了贾府。这次她不再忐忑,反而带着几分走亲戚的从容。
凤姐见到她很是高兴,留她说了好一会话。临走时,刘姥姥执意留下自己种的菜,笑道:“都是自家种的,不值什么钱,奶奶尝个鲜。”
凤姐欣然收下,又让人包了些点心给板儿。
如此往来几次,刘姥姥和贾府的关系竟真像亲戚般亲近起来。她每次来,都不空手,但也从不求什么;凤姐每次见她,也都客客气气,时而接济些银两衣物。
有一年冬天,刘姥姥听说凤姐病了,特意带了乡下的土方子来看她。凤姐靠在炕上,脸色苍白,但见到刘姥姥还是强打起精神说笑。
“姥姥这么大老远来看我,真是过意不去。”凤姐咳嗽着说。
刘姥姥看着她消瘦的脸庞,心疼道:“奶奶说哪里话,咱们不是亲戚么?”
凤姐笑了,那笑容里有着少见的真诚。她吩咐平儿给刘姥姥包了二十两银子和一吊钱,和第一次一模一样。
刘姥姥这次没有推辞,她知道这是凤姐表达亲近的方式。
时光荏苒,转眼多年过去。刘姥姥已经老得走不动远路了,贾府也传来了败落的消息。她听说凤姐病重,被休弃,最后凄惨离世;听说贾府被抄家,众人四散逃亡。
最让她揪心的是,凤姐的女儿巧姐下落不明。
“我得去。”刘姥姥对已经成家的板儿说,“琏二奶奶对我有恩,我不能看着她的孩子流落在外。”
板儿为难地说:“姥姥,您都这个年纪了,外面兵荒马乱的,上哪去找啊?”
刘姥姥颤巍巍地打开那个旧木匣,取出已经褪色的红绳:“就冲着这一吊钱的情分,我也得去。”
她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雇了车,一个人进了城。昔日辉煌的贾府已经破败不堪,门前落叶堆积,蛛网纵横。
刘姥姥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个妓院老鸨那里得到了巧姐的消息。
“那丫头性子烈,不肯接客,被我关在后院。”老鸨叼着烟袋,眯着眼睛说,“你要赎她?拿五十两银子来。”
五十两!这对刘姥姥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她苦苦哀求,最后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又加上一对祖传的银镯子,才凑够了数。
当她把巧姐从那个肮脏的后院领出来时,忍不住老泪纵横。那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但眉眼间还能看出凤姐的影子。
“好孩子,跟姥姥回家。”刘姥姥紧紧握着巧姐的手,就像多年前握着那一吊钱。
回到乡下,刘姥姥把巧姐当作亲孙女般疼爱。她常常对巧姐讲起她的母亲,讲那个精明却又不失善良的琏二奶奶。
“你娘啊,看着厉害,心里却软和。”刘姥姥眯着眼睛回忆道,“那年我第一次去见你娘,她给了二十两银子,又特意塞给我一吊钱雇车。就这一吊钱,救了我跟你板儿哥哥的命啊。”
巧姐安静地听着,眼中泪光闪烁。
后来,巧姐嫁给了板儿,两人恩爱爱爱,生儿育女。刘姥姥活到很大年纪,无疾而终。临终前,她把那串已经褪色的红绳交给巧姐。
“这是你娘给我的,如今传给你。”刘姥姥气息微弱,但目光清明,“记住,帮人不仅要给足面子,还要给足里子。这一吊钱的情分,比那二十两银子还重。”
巧姐含泪接过,郑重地收好。
很多年后,巧姐也成了祖母。她给孙儿们讲起这段往事时,总会拿出那串红绳。
“外曾祖母说过,这世上最难得的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送炭时还惦记着你不被炭火烫着手。”巧姐微笑着说,“真正的情分,都藏在细节里。”
孙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抚摸着那串泛着温润光泽的铜钱。
窗外,夕阳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