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宝钗往王夫人处走动愈发勤勉。这日午后,她特带了新做的茯苓霜来,正遇上宝玉从贾母处回来请安。
“宝姐姐这程子少见。”宝玉笑道,“前儿得了一方好墨,正想送给姐姐写字。”
宝钗还未答言,王夫人已接口:“难为你惦记姐姐。你宝姐姐这些日子帮我理佛经,眼睛都熬红了。”说着拉宝钗坐在身边,摩挲着她的手叹道:“好孩子,比个儿子还强。”
宝玉见母亲欢喜,也跟着凑趣:“怪道探春妹妹说,若是宝姐姐是个男子,咱们家这些兄弟都没站处了。”
正说笑着,忽见黛玉扶着紫鹃进来,见这情形,似笑非笑道:“我来得不巧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宝钗起身让座,唇角笑意温婉如常。春日暖阳透过琐窗,照见黛玉鬓边那对赤金点翠的蝴蝶簪,振翅欲飞的光晕,刺得人眼花。
及至大观园盖成,贾母带着众人游园题匾。行至一处翠竹掩映的馆舍,但见千百竿翠竹遮映,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好个所在!”贾母笑道,“这倒合林丫头住。”
王夫人忙道:“潇湘馆清幽,只是离怡红院近了些,怕是吵闹。”
贾母扶着鸳鸯往前几步,指着假山石道:“我老了,就爱看孙辈们热热闹闹的。宝玉、黛玉自小在我跟前长大,离得近才好照应。”
薛姨妈在一旁笑道:“老太太疼孩子,再没错的。”
宝钗默然望着那丛湘妃竹,竹叶上的斑斑泪痕,在日光下格外分明。待分到蘅芜苑时,见那房屋被山石环绕,异香扑鼻,她倒神色如常,反是薛姨妈忍不住道:“这院子景致虽好,只是太偏僻些。”
贾母淡淡道:“宝丫头性子静,住这里正好修身养性。”说着又指着远处稻香村,“珠哥儿媳妇带着兰儿住那边,你们娘儿俩也好作伴。”
是夜,宝钗独坐蘅芜苑。但见满院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莺儿端茶进来,见她正对着一盆灵芝出神,忍不住道:“姑娘,这屋子阴气重,不如。。。”
“不如什么?”宝钗微微一笑,“这里清静,正好读书。”
她起身推开北窗,但见月色如洗,远山如黛。从这儿到怡红院,确要绕过半座山,可山石间那些蜿蜒小径,她早已记在心里。
此后宝钗常往怡红院去,有时送针线,有时论诗书。这日掌灯时分,她又坐在宝玉房中讲解《山门》一折,直至三更。
晴雯在外间跺脚:“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袭人忙拉她衣袖,低声道:“小祖宗,你少说两句。”
屋内,宝钗正将宝玉写的字一幅幅看过,指着一联“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道:“这字倒进益了,只是意思太悲凉些。”
宝玉困得眼皮打架,勉强应道:“那日偶然想起的。。。”
话音未落,忽听窗外黛玉的声音:“宝姐姐也在?”
但见黛玉披着杏子红绫斗篷,笑吟吟站在月洞窗前:“我睡不着,原想找袭人讨些蔷薇硝,不想宝姐姐这般用功。”
宝钗从容起身:“正是要回去。妹妹既来了,正好陪宝玉说说话。”
她走出院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窗纸上映出两个并肩的身影,黛玉正将什么往宝玉额上贴,那姿态亲昵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容不下第三人。
月色漫过山脊,将独行者的影子拉得细长。宝钗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想起日间母亲的话:“你姨妈说了,宝玉的婚事老太太自有主张。”那时她正绣着一对鸳鸯,针尖戳进指腹,血珠洇在锦缎上,倒像极了大婚的喜庆。
行至蘅芜苑前的石桥,她忽然停步。但见满河星月交辉,碎银般晃得人眼酸。这桥若没有,难道就过不得河了?她扶住冰凉的桥栏,第一次觉得这通身的庄重竟如此沉重。
远处传来更鼓声,四下里寂静如古井。她缓缓挺直脊背,像往常那样端庄地走向那座被奇花异草包围的院落,每一步都踏得稳稳的。
明日,她还要去给王夫人送新抄的《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