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大周皇家书库,知识的圣殿,秘密的坟场。接下来十几天,她表面上认真抄录佶屈聱牙的古乐谱,心却飞到了存放前朝档案的偏阁。她趁着老太监打盹,像盗取灯油的老鼠溜进尘封的角落,寻找二十年前的旧事——那个贾家命运开始转折的年代。
她找到第一份档案:太上皇亲批的奏折,是祖父贾代善临终前的上疏。之后是那道“恩旨”——为免贾家兄弟阋墙,特将荣国府一分为二,长子贾赦袭世职,次子贾政得正宅及家产。当年阖家称颂太上皇思虑周全,如今元春看来,这分明是削藩之术的第一刀!
第二份档案:关于京营兵权调动。宁国府叔祖贾代化过世后,他掌握的“京营节度使”一职被太上皇以“王子腾青年才俊,堪当大任”为由转交舅舅王子腾。从那一刻起,贾家百年基业中最重要的一环——军权,彻底旁落。
第三份档案:父亲的任官诏书。因贾政“天性纯孝,笃学恭谨”,太上皇“爱其才”,不忍其“劳于科考”,特赐六品主事入工部行走。元春几乎笑出声——父亲若参加科举,凭才学二十年怎可能只是从五品员外郎?这道“恩旨”彻底斩断了他凭自身才学向上攀爬的可能!
她将三份档案要点默记心中,若无其事回到抄录礼乐的位置。离开文渊阁时已是黄昏,夕阳将她的影子在宫墙上拉得细长。那三份“恩典”正拼接成完整而恐怖的形状:一个被分割的家,一个被缴械的族,一个被锁死的儿。这不是三次独立善意,而是耗时漫长、规划精密的围剿。
就在这时,那句自入宫便萦绕心头的判词浮现脑海——“二十年来辨是非”。从父亲被“恩赐”入仕到如今,正好二十年。原来这句判词不是说她,而是说这场针对贾家的阳谋已持续二十年。
她扶着冰冷宫墙,看着天边血红的落日,终于明白: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从她出生前就开始的、针对整个家族的漫长处刑。而她的家人,竟还在为处心积虑的刽子手歌功颂德。
五
自文渊阁回来,元春病了。太医说是“思虑过重,郁结于心”,药石无医。她的病在心里。她活在清醒的恐惧里,像看到结局的剧中人,却不得不陪着不知情的角色将“荣耀”悲剧演下去。
她不动声色观察那对“不和”的皇家父子如何配合演出。太上皇夸赞某位老臣持重,不出三日皇帝便将其“明升暗降”;太上皇表达对边防军备的忧虑,皇帝立刻将与贾家、王家有牵连的将领以“加强边防”为名远调。一收一放,一捧一杀,天衣无缝。
她越看心越冷,几乎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以紫禁城为中心缓缓张开,而她们这些“开国元勋”家族就是网中被锁定的鱼。
她已有九分九把握,只差最后一块拼图。一个月后,这块拼图以始料未及的方式送到面前。
宫中传下太上皇懿旨:念及妃嫔与家人分离,允准有品阶妃嫔于元宵佳节归家省亲。旨意一下,阖宫无不感恩戴德。
只有元春在听到旨意时血液凝固。省亲对家底殷实的妃嫔是天大恩典,对外强中干的贾家却是催命符!迎接贵妃省亲需要何等排场?这简直要榨干贾家最后骨血!太上皇这位看似偏袒老臣的“靠山”,为何此刻想出这招釜底抽薪的毒计?
当晚皇帝来到承乾宫,带着“无奈”的苦笑:“爱妃,你看父皇总是这般……仁慈。只是为了一日省亲便要让爱妃家中破费,朕于心不忍啊。”
就在这时,夏守忠捧着紫檀木盒进来:“陛下,太上皇宫里送来的,说是知道您近日常为国事烦忧,特送来几块安神的奇楠香。”
皇帝接过盒子随意打开——里面根本不是香料,而是一枚通体乌黑的围棋子。元春看到皇帝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个冰冷的、胜券在握的残忍微笑。
他迅速合上盒子,对元春露出无比温和的笑容:“罢了。父皇说得对,亲情天伦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朕明日便下旨让你家人好生修建省亲别院。一定要修得极尽奢华,方能彰显皇家气度与爱妃尊贵!”
元春福身谢恩,心中雪亮冰冷。她终于看到这盘棋的最后一步:太上皇以“省亲”为名逼贾家倾家荡产;皇帝以“孝道”为名将这豪赌变成必须接下的“皇恩”。那枚黑棋是父子间无声的号令。他们不是龙虎相争,是龙与虎一同狩猎。而她为“省亲”荣耀欢呼的家族,就是最肥硕的、被围入绝境的猎物。
六
从那一夜起,元春真正活成了“影子”。白天用完美妆容、温顺笑容扮演“贤德妃”;黑夜被恐惧绝望啃噬成空壳。承乾宫是最华丽、最人人称羡的地方,在她眼中却成了坟墓。紫檀木家具散发腐朽气味,白玉摆件摸上去刺骨冰冷。
皇帝依然常来,谈论诗词,称赞她的见地,握着她的手夸她手指纤长。而她需在每次触碰时抑制肌肉僵硬的本能,在他温和注视时强迫自己露出最柔美爱慕的微笑。她感觉不是在侍奉君王,是与披着人皮的猛虎同床共枕。他喂的每口食物都觉得可能淬毒,赏赐的每件珍宝都像是送葬冥器。
她的身体快速衰败,整夜失眠,食不下咽。但她不能病,必须清醒痛苦地活着,因为她是贾家的“荣耀”,是悬在头顶最圆满的虚假月亮。若她提前陨落,等待贾家的只会是更快更彻底的黑暗。她用更厚脂粉遮盖苍白脸色,更明艳衣衫掩饰消瘦身形。
有趣的是,这“变化”在皇帝眼中成了别样风情:“爱妃近来清减了些,也更安静了。不过倒更添楚楚可怜、我见犹怜的韵味。”
她跪下谢恩,心中荒芜悲凉。他欣赏的是她在绝望中挣扎出的病态美,享受的是猎物无力反抗的脆弱姿态。
家里的信更勤了,不再有最初试探忧虑,只剩关于省亲别院的疯狂炫耀。父亲用做学问的严谨描述园中“天上人间”景致;母亲细数为迎接她又添置多少名贵器皿、珍稀布料。他们告诉她为修园子花光积蓄还借了印子钱,但所有人都觉得值得,因这园子是贾家重振声威的开始,是她“贤德妃”光耀门楣的见证。
元春看着信纸上充满喜悦期盼的字迹,觉得每个字都像吸血恶鬼,趴在贾家枯瘦身体上贪婪吸食最后精血。
在她几乎被精神折磨压垮时,那道预料中最后的圣旨来了。
“诏曰:贤德妃贾氏,仁孝纯淑,久侍宫闱,未得展其家人之爱。朕与太上皇,念其孝心,感其德行,特准其于来年上元佳节归家省亲。以彰天家仁德,以全人子孝道。钦此。”
她跪在承乾宫大殿中央接下明黄圣旨。合宫太监宫女山呼万岁,恭贺她的“旷世荣恩”。她抬头露出最得体、最感恩戴德的笑容,声音因“激动”微颤:
“臣妾贾元春,叩谢……皇上、太上皇,天恩浩荡。”
满殿贺喜声中,无人知道她接下的不是回家旨意,而是早已为整个家族写好结局的催命符。
七
来年上元佳节,元春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