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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芳是官家小姐出身,她的父亲当过州同,早已致仕。她的哥哥叫孟无忧,现在户科给事中任上。”
“夫人,你听见了吗?”
顾氏一听这家谱,也吃了一惊,说道:“没想到游七这么有福气,娶了个官家小姐做二房,这真该恭喜你了。”
张居正怒气冲冲回道:“恭喜什么,你以为这是天作地合的姻缘?呸,这是龌龊的交易!”
“交易?”顾氏茫然不解。
“你想想,游七一无功名,二无资产,一个官家小姐,凭什么要嫁给他?若是正室,也还说得过去,却是个二房,人家凭什么?”
顾氏先前没想到这一层,于是顺着丈夫的话问游七:“对呀,游七,你说,人家凭什么?”
游七愣愣怔怔,红着脸答道:“这本是媒人撮合,我与孟芳见面,两情相悦,就定下这门亲事。”
“真是这么简单?”张居正冷笑一声,“你知道孟无忧今天下午在值房里如何对我说?他说于公于私,都对我这位首辅大人惟马首是瞻,这不明摆着要同我攀亲戚吗?就这一句话,就将他把妹妹嫁给你的意图彻底暴露。”
游七这才知道是孟无忧说漏了嘴,他有心帮这位大舅子,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出了这个岔子,他顿时瘫了气性。情知抵赖狡辩都只会引起张居正更大的震怒,只得赶紧扑通跪下,哀求道:
“老爷,小的知错了,小的在娶回孟芳之前,应向老爷讲明她的身世。”
“知错就好。”顾氏想息事宁人。
张居正断不肯给夫人面子,斥道:“错既犯下,断不可轻饶,来人,家法侍候!”
先前就在右厢房候着的李可带了四名兵士闻声走了进来。见他们手上都拿了棍子,游七吓得面如土色,连忙磕头求道:
“老爷,原谅小的这一回。”
此时客堂里一干仆人都吓得筛糠一样,不知是谁领了个头,都一齐跪了下去,齐声哀告:
“请老爷原谅游总管。”
顾氏也想开口说情,但一见到张居正脸色铁青,知道此时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也只能掩面叹息。张居正本来就有杀鸡吓猴的意思,见众仆役跪地哀求,越发铁了心。他瞪了李可一眼,喝道:
“还傻愣什么,褪掉他的外衣,给我重重地打二十大棍,一定要重打。”
李可再也不敢怠慢,命士兵扒下游七的棉袍,只剩下一条衬裤,游七本是瘦人,干巴巴的屁股上肉少得可怜。尽管士兵们并不真的上劲儿抡棍子,但即便使了中等力气,那酒盅粗的栗木棍子扫下来,也还是有着粘皮带肉的威力。打完二十大棍,游七瘫在地上周身痉挛呻吟不住。张居正瞧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心里头也不是滋味,但他仍恶狠狠地斥道:
“明日,你可派人去告诉你那位大舅子,今天下午,我已通知吏部尚书张大人,将孟无忧调任云南湾甸州,降两级使用。李可,将他扶回家中歇息。”
李可派军士刚把游七抬走,忽见阍者来报:“老爷,戚继光大帅来访。”
“啊,他来了,快请!”张居正起身欲往轿厅相迎,挪步时对仍跪成一片的仆役说,“都退下,你们记住,今后谁敢背着我与官场上的人交往,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众仆役诺诺连声,都滚葫芦似的退了下去,顾氏也在丫环的搀扶下回到后院。
张居正刚说前往轿厅,却见戚继光挟着一身寒气闯进门来。论年龄,他比张居正小三岁,因长年风吹日晒霜侵雪打,看上去却显得比张居正苍老。但他一双鹰隼样的眼睛以及鼻翼下两道绕口的刀刻般的法令,往外透着一股英武刚猛之气,一看就是一个统驭千军万马的英雄人物。嘉靖一朝,福建及浙江东南沿海一带,出了两个抗倭名将,一个是俞大猷,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戚继光。对这两个人,张居正始终是赞赏有加。他在隆庆二年入阁之后,一直分管军事。正是由于他的力荐,戚继光才得以升任总兵并从浙江调任蓟辽,担负拱卫京师的重任。张居正出任首辅之后,又给予了戚继光更大的权力,一是游说皇上撤回了历来由太监担任的监军,二是允许他从浙江招募新兵。这两点都是违背祖制的,监军代表皇上行军事控驭之权,而自洪武皇帝就实行的军籍世袭制,也就是主兵制度,更是不可更易。这些主兵纪律涣散,毫无战斗力可言。张居正支持戚继光招募客兵,实乃是提高部队战力的创新之举。戚继光在蓟镇总兵位置上,既无监军制肘,又有新训成的浙江客兵锐旅。因此,自古北口至山海关的长城一线,在他手里固若金汤。一直令朝廷头痛的俺答与鞑靼等塞外游牧部落的骠骑,已是三年不敢犯边。有鉴于此,自隆庆皇帝以至当今李太后,还有朝中一应大臣,都认为张居正用人允当。一个戚继光,足抵百万雄师。这种惺惺相惜互相敬慕的情怀,使两人的交往自是非同一般。戚继光碰到排解不开的难事,往往会驱马进京直闯纱帽胡同里的张大学士府。张居正府中侍卫,知道戚继光与张居正的关系,故也从不阻拦。但是,冒雪冲寒夤夜造访,这还是第一次。听得门外烈马喷鼻乱蹄踏雪的声音,张居正吩咐手下安排戚继光一应随从到候见房休息。他与戚继光在客堂分宾主坐定。堂役沏上热茶,戚继光嘴唇冻得发乌,也不知道烫,竟一口喝了半杯。
“元敬兄,”张居正亲热地喊道,“这么大雪天,又是夜里,你从蓟镇跑来京城,有何要事?”
“咱不是从蓟镇来的,咱是从长城古北口直接驱马而来。”戚继光开口说话,声音洪亮。
“你从长城上下来,有敌情吗?”
“比敌情还可怕,”戚继光一跺脚,咬着牙说,“首辅,我是来告状的!”
“告状,告谁的状?”
“总督王崇古大人。”
张居正听罢大吃一惊,在他的印象中,王崇古与戚继光相处得不错。朝廷用人方略,九边总督必须由文官担任,而总兵则属武职。历来总督与总兵之间能够同心协力和睦共处的并不多。张居正深知其弊,当上首辅之后,安排地方九边总督,一再告诫他们要对总兵尊重。这两年来,九边军事衙门少有龃龌,戚继光也不止一次讲过王崇古对他十分礼敬,为何今晚态度大变?张居正急于想知道原因,急切问道:
“王大人何事把你得罪了?”
“不是得罪了咱,而是害死了咱的兵士。”
戚继光说罢,大呼一声:“金钰!”
隔了五六间房的金钰听到这一声山吼,立忙从候见房中跑了出来,这金钰是戚继光麾下一名偏将,掌军需之职。他大踏步跨进客堂,朝张居正单腿跪下,朗声言道:
“末将金钰,参见首辅大人。”
张居正示意他起来,戚继光一旁令道:“把东西拿上来请首辅过目。”
金钰闻言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取出一件绗棉的箭衣来,戚继光接过抖开给张居正看,只见这件棉箭衣到处都是撕烂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没一搭,再细看这些棉花,都黄黑发霉。
“这是谁的棉衣?”张居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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