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雪来得急,十字坡的土坯房顶上很快积了层白,像撒了把粗盐。孙二娘蹲在包子铺的灶门前,手里攥着块发黏的荞麦面团,指节捏得发白——面团里掺的榆皮面是陈阿狗从黑风岭的老榆树上刮的,黏得能粘住灶膛里的火星子。灶上的蒸笼“咕嘟”冒白汽,笼屉缝里钻出来的香味混着雪粒,在门口凝成团白雾,把“孙记包子铺”的幌子裹得发潮。
“当家的,面团发过了。”张青拄着木杖凑过来,伤腿在雪地里留下个歪歪扭扭的印,杖头沾着的泥冻成了硬块,“你看这气孔,跟筛子似的,蒸出来怕是要散架。”他往面团上撒了把干面,粗粝的荞麦粉落在孙二娘的手背上,像落了层霜。
孙二娘没抬头,指尖在面团上按出个坑,坑底慢慢鼓起,泛着点酸气——是昨儿的面肥发过了头。“散架也得蒸。”她把面团往案板上摔,溅起的粉粒落在张青的破棉鞋上,“时迁今早从梁山泊捎信,说童贯的先锋营已经过了鹰嘴崖,今晚子时要抄近路穿十字坡,往黑风岭送兵符。这兵符是青铜铸的,据说能调济州府的三千禁军,咱得想法子换过来。”
张青的木杖往地上顿了顿,震起的雪沫落在蒸笼上,“簌簌”地化了。“换?”他往灶膛里添了根劈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把孙二娘鬓角的白发映得发亮——那是前儿为了赶制蒙汗药,熬了三夜生出来的,“童贯的先锋官是个油盐不进的老东西,姓黄,据说当年在边关杀过自己的亲弟弟,就为了抢个功,这种人,能让咱近他的身?”
“近不了身,就想法子让他张嘴。”孙二娘从灶膛后面摸出个黑陶碗,碗里是用曼陀罗和巴豆磨的粉,颜色发灰,像灶底的烟灰,“时迁说黄先锋有个癖好,路过村镇总爱讨口热乎吃食,说是‘体察民情’,实则是怕人下毒,要亲眼看着厨子做。”她把药粉往面团里拌,指尖沾着的灰混着面,在案板上画出道黑痕,“咱就给他蒸笼‘兵符包’,把这药粉裹进去,他一吃,保管瘫软如泥。”
“兵符包?”陈阿狗从窑场跑进来,冻得通红的手里捧着个刚烧好的瓷模子,模子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令”字,是他照着时迁画的兵符拓片刻的,“嫂子是说,把包子捏成兵符的模样?”他往灶边的火上凑,冻僵的手指往火苗上探,瓷模子在手里转得飞快,“俺这模子刚烧好,陶土掺了铁砂,压出来的纹路跟真的兵符差不离。”
孙二娘接过瓷模子,模子的边棱还带着窑火的余温,烫得手心发麻。她揪起块面团往模子里塞,指腹把面团压进纹路里,压得指节发白。“阿狗这手艺,能当梁山泊的造币官了。”她把模子往案板上磕,个巴掌大的面疙瘩掉下来,上面的“令”字虽歪,却透着股威严,像那么回事。
张青往面疙瘩上瞅,突然笑了:“这要是真兵符,童贯见了怕是得气晕过去。”他往门口望,雪地里的脚印乱了起来,是张屠户带着几个乡亲往窑场搬柴火,张屠户的瘸腿在雪地上拖出道深沟,像条冻僵的蛇。
“屠户,过来。”孙二娘往灶上的瓦罐里舀了瓢热水,罐底沉着几块红糖,是苏巧娘托人从济州府捎来的,“你认识黄先锋不?当年他在郓城县当都头时,你给衙门送过肉。”
张屠户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掉冻在上面的雪,露出道狰狞的刀疤——是当年黄先锋为了逼他多交“肉税”,用铁尺划的。“咋不认识?”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落地成冰,“那老狗当年吃我的肉不给钱,还说‘屠户的肉,就该给官爷解馋’,后来我去理论,被他打了三十大板,差点没下来炕。”他往案板上的面疙瘩瞅,突然眼睛一亮,“嫂子是想让我去送包子?”
“你最合适。”孙二娘把药粉往面团里又拌了拌,酸气里混着点苦,“你去送,他保准不疑,毕竟是‘老熟人’。”她往张屠户手里塞了双新纳的布鞋,鞋面上绣着朵小小的荞麦花,是她昨儿半夜纳的,针脚密得能防雪,“穿上这个,别冻着脚。”
张屠户接鞋时,手指触到孙二娘的指尖,两人都往回缩了缩。他嘿嘿笑了两声,把鞋往怀里揣,破棉鞋在雪地上蹭了蹭:“嫂子放心,这老狗要是敢不吃,我就说‘当年您欠我的肉钱,今儿用这包子抵了’,保管他乖乖张嘴。”
雪下得更大了,把十字坡的路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包子铺的烟囱还冒着烟,像根白柱子,直插灰蒙蒙的天。孙二娘把捏好的“兵符包”往蒸笼里摆,每个包子上都用竹片压出“令”字,看着倒有几分唬人。张青往灶膛里添了把松柴,柴枝“噼啪”地响,像在数着时辰。
“当家的,”孙二娘突然开口,声音被蒸汽裹得发闷,“你说,咱这辈子,是不是就跟这包子铺耗上了?”
张青的木杖往地上磕了磕,雪水顺着杖头往下滴,在脚边积成个小水洼。“耗上了才好。”他往蒸笼里看,白汽裹着包子香飘出来,混着药粉的苦,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你蒸包子,我烧火,阿狗烧窑,屠户杀猪,这日子,比梁山泊的厮杀强。”他往孙二娘鬓角的白发上拂了拂,指尖沾着的面粉落在发间,像落了朵小雪花,“等这事了了,我用窑场的好土,给你盘个新灶台,比这结实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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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二娘的脸在蒸汽里红了红,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苗舔着锅底,把张青的影子映在墙上,歪歪扭扭的,却和她的影子挨得很近。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十字坡的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雪地照得发白。黄先锋的队伍像条黑蛇,悄没声地滑过坡底,马蹄裹着破布,踩在雪上只有“沙沙”的响。黄先锋骑在匹黑马上,穿着件镶毛的皮袄,腰间的青铜兵符袋鼓鼓囊囊,袋口的红绳在月光下像条小蛇。
“停。”黄先锋突然勒住马,鼻子往空中嗅了嗅,“哪来的香味?”
旁边的亲兵赶紧回话:“回将军,前面是个包子铺,许是店家在赶早市。”
黄先锋的眼睛亮了亮,皮袄下的手往肚子上摸了摸——从鹰嘴崖过来没吃口热的,早就饿了。“去,讨两笼包子。”他往亲兵手里塞了块碎银子,“告诉店家,要刚出锅的,我得亲眼看着做。”
亲兵刚走,黄先锋就瞥见雪地里有个黑影,背着个竹篓,一瘸一拐地往这边挪,是张屠户。“站住!”黄先锋的刀往黑影上指,“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的?”
张屠户把竹篓往地上一放,掀开盖,里面是笼热气腾腾的包子,个个捏成令牌的模样,在月光下泛着白。“将军,俺是这包子铺的,听闻您路过,特意给您送笼热乎的。”他往黄先锋面前凑了两步,瘸腿在雪地上打了个趔趄,“您还记得不?当年在郓城县,您常吃俺的肉……”
“哦?是你这屠户?”黄先锋认出他来,脸上露出点笑,却带着股狠劲,“当年你那肉不错,就是骨头太多。”他从竹篓里拿起个“兵符包”,捏了捏,“这包子倒新奇,是啥馅的?”
“荞麦面掺了点榆皮,馅是猪肉大葱的。”张屠户的手往怀里摸,摸到孙二娘给的那把短刀,刀柄上的碎瓷片硌得手心发疼,“俺听人说将军要过十字坡,特意捏成兵符的模样,图个吉利。”
黄先锋把包子往嘴里塞,咬了口,烫得直哈气,却没察觉馅里的怪味——被猪肉的香盖过去了。“不错,比当年的肉嫩。”他又拿起一个,往亲兵手里塞,“你们也尝尝,这屠户的手艺见长。”
张屠户看着他们把包子一个个塞进嘴里,心“怦怦”地跳,像要撞破胸膛。突然,黄先锋“哎哟”一声,手里的包子掉在地上,捂着肚子蹲下去:“这……这包子里放了啥?”
亲兵们也纷纷倒在雪地里,抽搐着说不出话。黄先锋挣扎着想摸腰间的兵符,张屠户早扑上去,一把抢过兵符袋,往怀里一揣,转身就往包子铺跑,瘸腿在雪地上拖出道深沟,身后传来黄先锋的咒骂,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哼哼。
“成了!”张屠户撞开包子铺的门,把兵符袋往案板上一扔,青铜兵符从袋里滚出来,在荞麦粉里沾了层白,像裹了件新衣裳,“那老狗瘫在雪地里,跟条死狗似的!”
孙二娘拿起兵符,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面,上面的纹路和她捏的包子一模一样。她突然笑了,把兵符往陈阿狗的瓷模子里塞,刚好嵌进去,像天生一对。“阿狗,烧窑!”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舔着锅底,把兵符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咱把这真兵符烧进瓷里,让童贯这辈子都找不着!”
陈阿狗抱着兵符往窑场跑,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像串刚蒸好的包子。张青拄着木杖跟在后面,孙二娘提着蒸笼里剩下的包子,也跟了出去,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雪地上叠成一团,像个结实的面团,任谁也揉不散。
窑场的火光在雪夜里亮起来,映红了半边天。孙二娘往灶膛里添柴,张青在旁边和面,张屠户把黄先锋的皮袄改成了棉垫,垫在陈阿狗的烧窑凳上。远处传来时迁的口哨声,像只报喜的鸟,在雪夜里打着转。
“嫂子,”陈阿狗从窑口探出头,脸上沾着窑灰,像只小花猫,“兵符烧进去了,瓷面亮得能照见人影!”
孙二娘往窑里瞅,火光里的兵符瓷模泛着青,像块刚出炉的荞麦馒头。她知道,童贯的三千禁军没了兵符,就成了没头的苍蝇,黑风岭的仗,梁山泊赢定了。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包子铺的蒸笼上,“簌簌”地化了。孙二娘拿起个没放药的“兵符包”,往张青嘴里塞了一口,自己也咬了一口,荞麦的香混着肉香,在舌尖散开,暖得像团火。
“当家的,”她含着包子说,声音含糊不清,“等打完这仗,咱蒸笼甜包子,用苏巧娘送的红糖。”
张青点着头,嘴里的包子渣掉在雪地上,被路过的麻雀啄走,像在替他们尝这胜利的甜。远处的黑风岭传来隐隐的厮杀声,十字坡的窑火却越烧越旺,把雪夜照得亮堂堂的,像个永远不熄的灶台,蒸着日子,也蒸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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