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0【幕启】
两天后,扬州府衙内堂。
“当初我还想着让你进都察院,还好你没有答应,否则怎会有如今的成就?”
范东阳打量着屋内简洁实用的陈设,感慨道:“说起来,你这一年多在扬州弄得动静可真不小,先是查办两淮盐案,如今又直指漕运变革,而且境内的治理也没有落下,我听说今年扬州府夏税相较往年增加了四成,你这位父母官可真了不起。”
薛淮亲自给他斟了一杯上好的龙井,微笑道:“钦差大人谬赞,下官可承受不起。夏税增收,得益于境内百姓辛劳和府衙上下同心,更有赖去岁清理田亩积弊之功,非下官一人之力。”
“你我在私下倒也不必如此拘束。”
范东阳接过茶盏,坦然道:“再者你也知道我这个钦差其实只是来当个和事佬,平息纷争维持江南稳定为第一要务。陛下虽知漕衙积弊,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并非大刀阔斧之时。”
“总宪千万不能这么说。”
薛淮顺势改了称呼,在他对面坐下,然后诚恳地说道:“下官就等着您来主持大局呢。盐漕之争关乎运河长治久安,更是检验朝廷能否为商民开辟一条公平守法生路的试金石。若无总宪坐镇,下官人微言轻,纵有千般想法,也难撼动那盘根错节的旧规陋习。”
“少来。”
范东阳忍俊不禁道:“蒋总督不了解你,难道我还不清楚你的手段?盐漕之争闹到这个地步你还稳如泰山,旁人以为你是无计可施,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去漕衙求和,我却知道你薛景澈肯定藏着一堆手段没用,就等着我这根引信来点火,或者该说等着我这把伞来遮风挡雨,好让你从容布局。”
有件事连薛淮都不清楚,那便是范东阳一直把这个晚辈视作自己仕途上的福星。
当初的春闱舞弊案,范东阳亲眼看着薛淮在孙炎和岳仲明之间辗转腾挪,最后堪称完美地解决此事,而身为外帘提调官的范东阳因此受益,从左佥都御史升为左副都御史,成为都察院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
后来他奉旨南下押解盐案赃银入京,这份功劳愈发稳固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如今他在都察院几乎能和左都御史蔡璋分庭抗礼。
正因如此,范东阳对薛淮的态度非同一般。
薛淮闻言,脸上的笑容深了些,徐徐道:“总宪明鉴。下官确有一些想法,然需借总宪之威方能推行。此次风波,根源在于利与法二字,漕衙及依附之漕帮,视运河为私产,种种恶习已成痼疾。两淮盐商结社,所求不过一个公平且有保障的营商之权。”
范东阳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陛下旨意,着总宪平息事态,议定合理章程。”
薛淮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炯炯有神:“下官以为,此次调停绝不能满足于暂时息争,而应为运河立新规,为漕运开新局打下根基。”
“哦?具体说说,你想立何等新规?开何等新局?”
范东阳来了兴趣,这正是他此行除了完成任务外,内心深处的期许——若能在平息风波的同时为漕运改革埋下伏笔,或许便是他范东阳的大功一件。
薛淮早有腹稿,从容道:“其一,确立盐协合法地位,规范其权责。总宪可借此契机,明确盐协仅为协调盐商经营、互助互利之组织,不得干预漕衙正常执法,更不得有对抗官府之举。但同时,漕衙亦不得无故刁难和区别对待盐协会员商号。”
范东阳点头道:“此乃应有之义。陛下虽未明言,但既未允蒋济舟解散盐协之请,便已默认其存续。关键在于划清界限,使其名正言顺。”
“其二,厘定漕运稽查章程,削减不合理负担。”
薛淮不疾不徐地说道:“总宪可召集漕衙、盐运司、扬州府、盐协及漕帮代表,共同议定一份详尽的运河通行及稽查细则。明确何种情况可查、何种情况可扣、罚没标准几何、申诉流程如何,尤其要废除份子钱和孝敬钱等一切法外盘剥名目。将漕衙的合法收入纳入正税或规费,明码标价张榜公布。同时将漕帮的护航服务也纳入官府监管,明定服务项目与收费标准,使其成为规范的正经营生。”
范东阳眼中精光一闪,赞道:“此议甚好!将潜规则变为明规则,将非法所得转为合法收入,不过阻力必然巨大,尤其是废除陋规一项,只怕蒋总督那里……”
“蒋部堂若真为漕运长远计,便不该反对此议。”
薛淮接口道,“此举表面上限制漕衙之权,实则为其正名,使其行事有据免受非议。总宪或可晓之以利害,若继续放任胥吏借稽查之名行勒索之实,纵然今日强压两淮盐商,明日依旧会有苏杭丝商或江西瓷商奋起反抗,届时运河永无宁日。不如趁此机会以两淮为试点,建立一套相对公平的规则,此事若成,蒋部堂亦是大功!”
280【幕启】
“试点……”
范东阳咀嚼着这个词,若有所思地看着薛淮,正色道:“景澈,你可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两个字会得罪多少人?”
薛淮恳切道:“总宪此番南巡,沿途所见运河乱象必然不少。陛下令总宪详察漕运实情,其意必然深远。若总宪能借此次调停,促成扬州段运河试行新规,哪怕只是迈出一小步,亦是开创之举,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这番话说到了范东阳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