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侠凑到丈夫身边,和他一起看艾伦这份协议,不久后冷笑一声,终于对他展现了笑容,“真是歹竹出好笋,你爹虽然混账,但生个你,还算他有点贡献。”
女主人的宽容让艾伦倍受鼓舞,两个人相视一笑:艾伦是了却一桩心事,林海侠是高兴来了一笔横财,可谓双赢。
然而赵金生却说,“不需要。”
艾伦和林海侠都愣住了。
“您说什么?”
“拿回去吧,小兄弟,工资我可以收下,但是我们不要你的礼物。”
那一瞬间艾伦以为自己听错了。
言尽于此,赵金生拈起协议,往后一躺,拿出打火机对着一照,火瞬间就把纸张点燃,顷刻间化为灰烬。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林海侠,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丈夫,激动得挥手给了他一巴掌,“赵金生,你疯了?你知道那些东西值多少钱吗?而且你一个没工作的人,现在有人愿意给你提供工作,你没听见吗?他说可以让你在政府上班,这是多少人跪着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你你你你……你这个疯子!主动有人来帮咱们的,你居然不要!”
“你根本不懂。”赵金生淡淡道,“这关乎人的尊严问题。”
“什么尊严?有工作有钱才有尊严,你要尊严你自己要去!别连累我和孩子们……”后面两人越来越激动,愈演愈烈的争吵内容,艾伦记得不是很清了。
只记得林海侠摔门而出震天响,年龄小的孩子害怕地抱在一起哇哇大哭。
赵金生去楼下诊所处理被刀砍到的流血伤口,拜托艾伦看下孩子。
艾伦沉默地坐在桌旁,和哭泣不止的孩子们在一起。
他的心理防线已经摇摇欲坠,一股烦躁的邪火让他不得安宁。
许久,艾伦才郑重其事地摸了摸其中一个大点的孩子柔嫩的黑发。
“你叫什么名字?”
“赵婉君。”大女儿答道。
“很好听的名字,以后要是上学有什么问题或者需要介绍信的话,就把这个拿出来,一定要收好。”艾伦把一把糖果,和自己的名片一起给她。
比起大人,小孩子更好收买,女孩吃着糖,好奇地拿在手里左看右看。
“你们的爸爸妈妈,是不是很少吵架?”赵婉君点点头,看孩子们的样子,似乎是很少受惊,要是长期生活在恶劣的家庭里,孩子一般是麻木而不是放肆大哭,这让艾伦稍感安慰,也更加愧疚:早知道就干脆利落地走了,我一个大小伙子,要走还能被人拦住吗?只是艾伦还有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垂涎欲滴的机会,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男人居然决绝地拒绝了他?
他怎么可能拒绝呢?
怎么会呢?
来之前艾伦专门调查过每个家庭,对症下药,他信心十足,他相信没人能拒绝精心打造的,无法拒绝的条件,因而没准备第二份协议;艾伦聪明的脑子能想出疑难的生物问题,能解开复杂的谜题,令所有人啧啧称奇;而现在他坐在那里,脑中浮现出赵金生的模样,宛如面对哥德巴赫猜想。
二儿子在一边写作业,艾伦心烦意乱顺便指导了他几道数学题,这时赵金生回来了,脸上包着白纱。
他进来安慰了孩子几句,把孩子哄睡,趁这个间隙,艾伦悄悄地离开了。
乌云密布,外面的风很大,狂风吹得他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他看到飞沙扬尘之间,铁灰色的天空下伫立着庄严肃穆的大本钟,排列着一簇簇黛色的窗户。
艾伦紧了紧风衣,躲进休息亭,打电话让附近训练的费因开车来接他,费因没有过问为何出现在这,爽快地答应了。
外面狂风呼啸,如女鬼盘旋,他迷迷瞪瞪地走向遮蔽风雨的楼梯下方,这里很久没有来人了,所以阶梯缝里长满了小草,颜色柔嫩如指甲盖的野花,空气让他感到又冷又干燥,深入骨髓的湿冷,艾伦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伸出一只手,去拨动光滑的花茎:风中他们都微微发抖。
其实不少植物也会受到异潮的影响,不过幸好它们不会表现出攻击性。
百货超市破碎的镜子在闪电的厉光里照出了肮脏的圣坛,熄灭的蜡烛,矮小地挤在角落里,凝固如洞窟里的钟乳石;他看到一张清晰的十六岁的脸庞,一表人才的青年,一双明亮的绿眼睛,不像投影呈现得那么冷硬瘦削,青年一眨不眨地盯着艾伦,艾伦忧郁地和他对视,好像正站在狂风呼啸的山巅,周身围绕着可怕的寂静。
浮云游弋而过,遮蔽了那本可仰望星辰的目光,此刻,艾伦在想……那颗被云朵遮遮蔽的,我的心中,究竟藏着什么?是愤世嫉俗的怨怼不平?哀叹世间芸芸众生的忧思,我将人与人的关系都看得神圣不可亵渎,以至于宁愿在脑海里想象他们,也不愿意用现实来玷污他们本真的含义?一颗炽热童真的心,宛如熔岩般熊熊燃烧,像太阳一样温暖,也像太阳一样刺目。
赵金生一个普通的工薪族,难道历经人生中如此漫长的无果追寻,依然不肯放弃心中的希望?艾伦的心迷茫了:“这是能查到的记录里的最后一个人,我就像一个终于还清高利贷的,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如释重负的喜悦,而只是一阵疲惫呢?是因为目睹了一场争吵?是因为预料之中应该受我帮助改变命运的弱者,却拒绝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