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周嬗意外的是,周珩并未在信中骂他。
周珩只问他是否安好,与和尚相处如何,尔后提起京中的相关事务。据周珩所说,永昌帝拟定了他的亲王封号——“睿”,过了年,六皇子周珩便是睿王殿下了。周珩又抱怨朝廷催他成婚,可他已出家多年,还是奉的全真教,不食荤腥不嫁娶,就算往日是假道士,如今也成真道士了,如何教他破戒?
说起此事,周嬗不禁想起六哥与穆光的孽缘,对着信纸长叹一声。那两人年少相识,一同策马京城,也算是情投意合。偏偏那穆光心生妄念,冲撞了六哥,此后两人分道扬镳,直至今日。六哥原是为了躲穆光,才谎称自己奉道,隐入山林,云游四海,经年修行,早已是个彻底的方外之人,若非朝中动荡,也许六哥一生都不会回京。
皆是情孽。
周嬗提笔,沉吟片刻,在纸上写下问候。他先说了自己在外所见所闻,写伽蓝雨声、大江明月,又说和尚一切都好,问周珩何时交得玉和尚这个朋友的……他想把一腔担忧倾诉,却怕信件被东西厂的人拆开监视,只好隐晦告知六哥,他的命运、六哥的命运,皆在父皇的掌控之中。
他写好信,起身走出门,恰好见了王襄身边的太监,嘱咐他把信寄给远在京城的六皇子。太监应下。
秋阳高照,碧空万里。周嬗吩咐完太监,一转头,就见张瑾为笑眯眯地走来,也不知何事让这人如此高兴。
周嬗还记得他昨日说的话,气哼哼道:“你昨个不是说要带我出去的么?”
张瑾为走过来,要拉他的手:“我何曾食言过?轿子都已经备好了,看有人在屋里磨蹭了许久,我还以为她不想去了呢!”
周嬗道:“我给六哥回信呢。”
张瑾为笑:“原来如此,是我错怪嬗嬗了。走罢,城南的蟹市已经开了,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说着,便要拉周嬗往外走。
走过垂花门,果然见轿子稳稳停在门前,一个谄媚的太监接过周嬗的手,把人扶进轿子里。周嬗见这太监眼生,不似他小院里的人,便问道:“公公从何而来?”
夏福连忙道:“回公主的话,冯督公听闻公主要外出,特地吩咐奴前来照顾公主。这应天府啊,热闹是热闹,但有些太过热闹了,公主人生地不熟,奴来给公主带路。待会奴先带公主与驸马去蟹市看看,再到钟山的一处马场赏秋景,只望公主玩得尽兴,奴心里也高兴。”
周嬗淡淡道:“你倒是会说话。”
夏福弓着身子,姿态谦卑,口中道:“不敢当、不敢当,奴不过是在耍舌头,还请公主见谅。”
听到这太监是冯贵的手下,周嬗探究的兴致失了七分。他神色浅淡上了轿子,忽而瞧见前方的张瑾为,那人骑马,惯爱穿靛青的衣物。他还未能多看几眼,轿子旁的太监伸出手,把轿帘放了下来。
……
蟹市繁华。
此地乃应天府南城一坊的集市,周嬗方下了轿子,闻见一股极浓郁的河鲜的腥气。他正欲前行,却被张瑾为扯住,揽在怀中。张瑾为给他系上帷帽,他不满道:“我不想戴!”
张瑾为无奈:“暂且戴着,就一会儿,蟹市人多眼杂,等会去了钟山,公主就是把头发散下来,我也不会阻止。”
周嬗勉强听了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见着张瑾为,他一想起前个这人的恶劣举动,就忍不住闹性子,毕竟现下身旁也只有张瑾为能让他撒撒娇了。
他们俩人手牵手,走入人头攒动的蟹市,像所有把臂出行的夫妇一般。太监们跟在不远处,那个精明的夏福,左顾右盼,紧紧盯着过往的行人,尽职尽责,生怕有人闹事。
螃蟹畏光,蟹商们在集市上搭了长棚,螃蟹都装在纺锤形的蟹笼里,一排排、一行行,人来人往。而露在外头的螃蟹,皆用草绳绑了,安安分分趴在凉水上,嘴里吐着泡,任凭人的挑选。此地宽敞,蟹多,蟹商多,买蟹的人更多,可见江南一带食蟹成风。
周嬗觉得新鲜,他还是初次见这样声势浩大的活物集市。他忽闻几声惊呼,转头一瞧,原是身旁不远处一蟹摊的蟹笼倒了,几十只螃蟹从小小的笼口争先恐后地逃逸,四处逃。那蟹商是个老婆子,“嗳呦嗳哟”地叫喊着,颤颤巍巍地弯下身子抓螃蟹。
这时一旁的张瑾为出声了:“这老妇的螃蟹够鲜活,公主瞧,出水至今估摸也有一日了,还能跑这么远,我们去问问价罢。”说着,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只爬来的螃蟹,递与周嬗看。
周嬗便凑近了,见小东西张牙舞爪的,钳子舞得虎虎生风。他伸手要拿,却险些被夹到手指,张瑾为就笑着说:“抓活螃蟹,得抓住它靠后的背与肚子,不然小心被夹了!”
周嬗按着他的法子,把螃蟹捏在手中,蟹壳滑腻腻、冰凉凉,怪好玩的。他把抓到的螃蟹还给老婆子,那老婆子急忙笑道:“多谢!我是个老东西,手脚都锈了,公子与姑娘愿帮老身捉这些爬物,老身感谢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