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活也大同小异。九夏最近在上一个企业债承销的项目。张盈欣从段总那抄来一张单子,上面列了将近二十几只企业债。而张礼然的任务就是从这些债券的招募书、利率公告、路演公告、发行公告以及上市公告书等文件中逐一找出他们需要的信息,做成Excel表格。不说C++、Matlab,连VBA都用不上,只需要反复Ctrl…F、…C、…V就行。
轻松归轻松,可总感觉学不到东西,而且最不好的就是——要!早!起!
八点半就要到公司,参加八点三刻的晨会。刚获悉这个规定时,张礼然就在心里发了不知多少遍牢骚。元宝街在内城西边,什锦小街则在正北方,又比较偏。她得花一刻钟走出小街,上朵颐大街东口去坐车,然后再换乘地铁。整个过程要耗掉近一个小时,也就意味着她最晚七点得起床。这对惯于睡懒觉的张礼然不啻是种煎熬。
然而,牺牲她宝贵睡眠参加的晨会无聊透顶。在张礼然看来,就是一帮人唧唧呱呱地互念一遍前一交易日的各种指数,再用报刊上的模板化语言装模作样地交流下对大市的看法。她还算是做事认真的人,几次下来也百般厌倦了,于是虚着眼半梦半醒地补觉。
张礼然对这份实习失望至极。她总觉得这些事情随便抓个大学生,甚至是高中生,都能来干,而她这些年在学校里苦苦学的金融知识、数学知识和编程知识毫无用武之地。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是自己心心念念地说着要来宁都实习的,说到世人皆知,如今只有自己咬着牙走下去,走完它。
两个月,她在心里算着日子。本来拟定了近三四个月的行程,现在却只想早早打道回府,重归寝室、食堂、图书馆间三点一线的简单生活。如今宁都在她看来十足一个人间炼狱:白日里沉闷压抑、枯燥乏味,下班回了家还要面对令人非常不快的张金,这就不说回家路上那漫长的转车加堵车经历了。
张礼然心里郁结,再加上水土不服,一整额头都发的是痘痘,嗓子也哑哑的。这副模样根本就不能出去见人。为此,除了不得不去的实习外,她把各路叔叔伯伯哥哥姐姐的邀约通通推了,连心心向之的某人也一直压着不见。在家里就时不时对着折叠镜烦着恼着,反而陷入一个恶性循环中。
而在那边,张金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被讨厌了。尽管生活上时有磕碰,但她还是很欢喜能有人做个伴。俞可涵搬出这间屋子后,连空气里的水分都是孤独的,而张礼然就像是这燠热的夏天一样,把这些水分彻底烘干,分散掉她胡思乱想的时间和精力。
张金没空暇再去舔舐自己的心头伤,倒是费心去适应与另一个人的新生活,并且天天熬了绿豆汤给张礼然喝。那家伙被上火折磨得近乎“毁容”,大麦茶、绿豆汤、雪梨羹、金银花等轮番上阵,却不见好转。可她自己又不注意调理养护。晚上张金有时候在家做饭,有时候不做。每当她加班而不能及时回来时,张礼然总是随便就打发了。对自己好的,莫过于顺途在什锦小街上找个店解决。
隔几天终于来了一场暴雨。站在窗口边,张礼然深深地吸一口气,感到有湿润的空气涌入鼻腔。气温虽然几乎没怎么降,可总算是等到了些湿意。北方的干热已经快把她逼疯了:每次吸气都像是在摩擦生热,而呼气则仿若恶龙喷火。她早就觉得自己像是龟裂的大地,露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口子,并时刻渴盼着天降甘霖。
因此,尽管周围人人都在抱怨这桑拿天,张礼然却惬意得很:回到家里看张金也顺眼多了,跟自己母亲通电话时也不再扯着嗓子愤愤地喊,甚至,进进出出时也不再目不斜视——其实是掩耳盗铃地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满头包而已——反而同眼镜警卫点点头或是向圆脸姑娘道声好。随着这场雨的到来,张礼然感到生活恍然间走上正轨,而她有一点点喜欢上宁都了。
好景不长,紧接着她又被打到一蹶不振的境地了。张盈欣终于派了些有点技术含量的活,然而那也只能说是有一点点技术含量。张盈欣拷过来一个两千多行的表格,说是刚从数据库里导出来的历史数据,让她把久期和凸度之类的指标算出来,再画出相应的收益率曲线。张礼然觉得这也还是个很无聊的差事。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随便写了个VBA程序就把那些个指标、曲线捣鼓出来了。将文件拷还给张盈欣后,就又没事了。张礼然呆呆坐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上网闲逛。刚打开古玩字画网,张盈欣却过来了,说实务中一般都用的是修正久期,而她算的是麦考莱久期,以后要注意。又说,VBA做得不错。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张盈欣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还有表扬。然而生性求全责备的张礼然顿时觉得丢脸极了。不仅是丢爸妈和任伯伯的,还有学校的。堂堂六川大学金融工程的硕士生,居然连修正久期和麦考莱久期都分不清。
转头瞥见屏幕上的那些圆洗、耳壶、经盒,张礼然更是对自己失望透顶。专业知识都没搞清楚就开始不务正业了,何况这还是上班时间。她越想越生自己的气,直到下班还是郁郁寡欢。
张金回来,见张礼然这副模样,问清原委后便好心开导她。工作中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寻常。每个职场新鲜人都是这样懵懵懂懂。最开始几个月里能不出大错误已经是很好的了。张金刚上班的第二个月,就曾经不小心把一个至关重要的功能模块给锁定了,害得给客户演示时差点掉链子。作为一个过来人,她很能理解张礼然此刻的状态。“慢慢来,这才一两天。”
话虽这么说,可张礼然只是沮丧地想:连这点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又何必抱怨说公司不给自己有技术含量的活干呢?又何必总觉得自己所学的无用武之地呢?又何必成天想着些有的没的还自鸣得意呢?她的思维越飘越远,也越飘越低,像是沾染了太多水蒸汽而逐渐变沉,落到心湖里变做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
张金使出浑身解数,努力想让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开心些。她好容易看到几天张礼然的笑容,可不想再回到之前几天的冰冷状态里去。然而,无论怎么劝怎么哄,张礼然始终瘪着嘴闷闷不乐。这个小孩,实在有点过分敏感了。张金耸耸肩,放弃了劝服,留她自个儿静静。没想到晚上洗澡前,仍然看到张礼然闷闷地坐在那里。
“还不开心啊?”张金摸摸她的头发,说,“好啦,不要嘟着嘴巴了。”跟着又像哄小朋友一样地加了句:“要变丑了哦。”
张礼然快烦死了。她一来受不了张金老把她当小孩儿看,二来受不了张金自以为熟络的动手动脚,三来——三来最讨厌张金三番五次地嘲笑自己!上次是嘲笑生在儿童节,这次明明看到自己脸上都是红疙瘩,却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又开始寻思起搬家来。直到有一天,自认为与她渐渐熟稔的圆脸姑娘问道:“小金最近情绪好些了吗?”张礼然一愣,不太明白对方具体指什么。不过她万年冰封的脸上很少能泄露出什么情绪,于是圆脸姑娘把这茫然当作了否认,忧心忡忡地对她说:“我们也不敢往细了问。你跟她是好姐妹,有事没事多劝劝她,多带她出来散散心。别总闷在家里,迟早得闷出病来。”
张礼然这才想起来,还没搞清楚张金和俞可涵到底怎么回事呢。看来,并不是只有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