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鎏金香炉飘出袅袅龙涎香。赵祯指尖叩击御案,目光沉沉落在丹墀下的范仲淹身上。殿外宫人屏气凝神,只听得见铜漏滴答声响。
范仲淹抬头,额间皱纹如刀刻般深刻。他腰间的金鱼袋随呼吸轻晃,紫袍下摆拂过青砖:“陛下既知新政乃强基固本之策,当知兵者凶器,非万不得已不可轻动。燕云十六州虽为故土,但自石晋以来历经九十年——”
“九十年!”赵祯突然拍案而起,腰间玉带扣撞击龙椅发出脆响,“太祖太宗两朝未能收复的山河,朕若坐视,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去年河北地震,朕斋戒七日祈天;今春蝗灾,朕减膳撤乐。上天若要警示,何不在朕决心北伐时示警?偏要等新政初行时降灾?”
范仲淹伏地,额头触地:“天灾人祸,皆在人心。昔年澶渊之役,寇莱公力主亲征,陛下可知当时国库储粮几何?禁军战力如何?今岁三司奏报,京师禁军缺额三万,西北边军铠甲十有五六生锈——此等军力,贸然北伐,与孤注一掷何异?”
殿内死寂。赵祯盯着御案上《开边策》的朱批,墨迹未干的“可”字被烛火映得泛红。他忽然抓起案头玉镇纸,狠狠砸向廊柱——翡翠镇纸碎成齑粉,惊飞檐下寒雀。
“朕非赵括!”皇帝声音发颤,“庆历四年,你在陕西筑大顺城,拓地数百里;韩琦在并州修堡寨,募乡勇。那时你们皆言‘积极防御,徐图进取’,如今为何只剩‘不可轻动’四字?”
范仲淹膝行半步,苍老的手掌按在碎玉上,指尖渗出血丝:“昔年御夏,是守土之战;今若伐辽,是争地之战。守土则士气自奋,争地则师出无名。陛下难道要让将士们用血肉之躯,为‘燕云’二字填沟壑?”
赵祯猛然转身,盯着殿壁上的《禹贡九州图》。燕云十六州的朱砂边界刺得他眼眶发烫,恍惚间又看见八岁时,太祖皇帝画像前父亲说的话:“燕云不复,朕无脸入太庙。”
“新政可颁。”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殿角的冰棱,“但陕西、河北两路新兵训练,着韩琦总领。三年后若军备充足——”皇帝转身时,袍角扫过范仲淹头顶,“希文,莫让朕觉得,这新政不过是用来堵朕北伐的借口。”
垂拱殿烛火摇曳,赵祯盯着舆图上蜿蜒的白山黑水,指尖重重叩在契丹与女真交界处。案头金牌泛着冷光,尚未封口的蜡丸里藏着他连夜写就的手诏:“兵无常形,水无常势,天下没有不败的将军!”
“杨会轻敌冒进,罪在失察。”皇帝将狼毫掷入笔洗,墨汁溅在“太白山”三字上,晕开一片暗云,“但女真据险而守,非熟谙地利者不能破。传旨下去,着他镇守边陲,戴罪立功。”
枢密使韩琦捧起金牌,犀角腰带压得蟒纹官服起皱:“陛下明鉴,契丹与女真素有仇怨,若许以岁币为饵,或许可借其力。只是。。。杨会新败,军心不稳,就地取粮恐生事端。”
赵祯忽然笑了,指腹摩挲着舆图上的“松漠都督府”:“朕岂会让杨家军单打独斗?你瞧这契丹各部,就像散沙——”他抓起朱砂笔狠狠点在耶律氏的牙帐上,“当年石敬瑭割让燕云,契丹人得了甜头就想吞掉中原;如今女真崛起,他们该尝尝被背后捅刀的滋味了。”
殿外更夫敲过三更,皇帝突然咳嗽着按住胸口。医官进的参片还在盏中浮沉,他却抓起边关急报:“告诉杨会,开春雪化时,朕会让契丹东路军直扑黄龙府。但他得给朕记住——”赵祯的朱笔在“太白山”上划出裂痕,“若再因气候误事,朕就把他的盔甲熔了,给守皇陵的石人披!”
韩琦退出殿外时,见月光将檐下“正大光明”匾额切成两半。手中金牌的冰凉透过锦缎传来,他忽然想起范仲淹前日在枢密院说的话:“以夷制夷如玩火,就怕这把火烧到自家粮草上。”而此刻,垂拱殿内的烛火仍在风雪中摇晃,像极了皇帝眼中那团灼烧的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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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枢密院书房弥漫着浓重的墨香。韩琦将刚拟好的奏章重重按在檀木案上,羊皮纸边缘被朱砂红笔圈出的“重武之弊”四字,如同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范仲淹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窗外摇曳的竹影,低声道:“稚圭,慎言啊。陛下如今急需良将收复失地,你这般直言。。。”
“希文兄!”韩琦猛地起身,犀角腰带撞得案上的镇纸发出清脆声响,“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定下重文轻武的祖宗家法,就是怕武人拥兵自重!可如今陛下不仅将十万大军交予杨家,还默许他们在边陲就地募兵。长此以往,与唐末藩镇割据何异?”他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袍袖拂过墙上悬挂的《太祖驭将图》,画中赵匡胤微笑着将酒盏递向石守信的场景,此刻却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范仲淹望着好友涨红的脸,轻轻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但眼下女真与契丹虎视眈眈,若无得力武将,边境如何安稳?”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黄门官捧着金漆匣子疾步而入:“二位大人,陛下急召,契丹使臣已到朝堂,说是要讨个说法!”
韩琦与范仲淹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沉。韩琦抓起案上的奏章塞进袖中,冷笑道:“来得正好,臣倒要看看,陛下如何用文臣的三寸不烂之舌,挡住契丹的铁骑!”说罢,他甩袍转身,靴跟重重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是对这风云变幻朝堂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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