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文僵住了。
“你、您是——”
浑身血肉模糊的棕发奴隶青年原本盘腿坐在自己的鲜血里,明明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但依旧神情自若地同神秘强大、意图不明的“合作者”进行互相试探——但是现在他竟然变得有些结结巴巴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似乎想要向前伸展,却最终只是停留在原地。
他该做些什么,去进一步验证对方的身份。但是直觉在格雷文的脑海里不断喃喃低语着——没错了,就是他,只有他。
更何况冒领这样一个危险至极且容易被人戳穿的身份,又有什么好处呢?
格雷文突然发觉这样坐着似乎并不礼貌,但站起来后,又发现自己比人高大得多,以至于对方必须要仰视他。
星河降落了,落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里。
也许他该跪下,但是他没有。他受伤的膝盖仿佛被炙热沸腾的铁水浇筑凝固,这份热意源自他曾从对方身上得来的东西。格雷文只是听见自己的声音紧绷成一条被无限拉长的线,它在颤抖,无比悲伤而欣喜地颤抖着,以至于完全无法抵挡自胸腔深处涌现出来的热流。
“您看起来有些……激动。”教授谨慎地说。
格雷文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如果您真的是诺瓦先生,我想告诉您一些事。”
一些东西终于从他的喉咙里倾泻而出:“我们会在稻草下偷藏被撕碎的报纸,撕得很小,分开私藏,然后由识字的同伴为大家阅读。有个疯疯癫癫的男人,我们叫他‘老学究’的,曾经用碳条在地牢的墙上抄写您的文章,他只抄了一篇半,分别是‘被压迫者的权利’和‘致无名者书’,还差半篇时被暴怒的红蛇拖了出去,剁去了手脚。”
黑发青年垂在身侧的手指忽然痉挛似得蜷缩了一下,明亮冷肃的眼睛里徒然浮现出一种几近痛苦与脆弱的东西,哪怕仅有一瞬。
“但是就像您所说,思想是杀不死的,它会在每一个被压迫者的血液里不断撕咬。”棕发青年的眼睛里流露出嘲讽的神色:“这里是流淌着自由与财富的莫里斯港,我们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开始有奴隶逃跑,被抓回来后又被打得奄奄一息。然后是小规模的暴动,十七名奴工协作着成功杀死了他们的主人。结果血色公爵勃然大怒,宣布血色集市不允许出现《黎民报》。所有和您有关的纸张、羊皮甚至是碎布和石块,全部被搜刮出来一起投入大火,所有偷藏这些东西的奴隶被推进了兽笼——”
棕发奴隶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起来,异常得平静。
“——然后我们不想再忍了,不论结局是毁灭,还是新生。”
他看见“幽灵”几不可查地后退了一步,没有血色的嘴唇紧抿着,下颚绷得很紧,以至于能瞧见单薄皮肤下那些如被大火灼烧过的荆棘般、狰狞而扭曲的淡蓝血管——他怎会如此苍白瘦削?格雷文愤怒而痛苦地想,究竟是什么如此严酷地折磨了眼前的年轻人?是教廷?亦或者是这个世界的残忍与不公?
他的声音不由变得轻了起来:“……而我只是希望您能知道,您的文字对于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黑发青年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变化,但是格外了解他的人会发现,他的浑身上下慢慢变得紧绷,与其说是冷漠无波,不如说是……一片空白。
……想跑。
一种出乎意料的东西劈头盖脸地扑了过来——也许他确实曾对此有所预料,但不曾想过会如此……盛大热烈。一切冷酷理智的算计与谋划,在真正的高尚者那真挚且炙热的情感面前变得无比渺小卑劣,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有种承受不住以至于试图落荒而逃的冲动。
但是有人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温暖的热意顺着肩侧温柔地漫了上来。
“还希望您能对先生的身份先暂且保密。”诺瓦听见阿祖卡在他身边温和平静地嘱咐道:“在教廷的名单上,他依旧是一名死刑犯,现在的莫里斯港形式错综复杂,并不适合向众人揭露真相——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我明白。”格雷文也渐渐重归冷静,重新变成了那个沉稳细致的奴隶反抗阵营领袖。
接下来的对话明显变得友善了许多,诺瓦沉默地听着双方你来我往地进行了一番夹杂着试探的深入交谈,救世主果然如他所想,很擅长这些东西——格雷文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温和,渐渐开始夹杂着欣赏。
最后准备离开时,对方忽然叫住了他们。
“‘幽灵’先生。”格雷文用染血的手指在地上画了三个互相相套、形如锁链的圆,然后用一条竖线贯穿其中:“这是我们这些‘无名者’进行秘密集会时的符号,等三日后潮汐到达最高点,您前往码头东区,寻找一块底部刻有符号的巨大黑色礁石,我们会在礁石之下和黑夜神殿进行暴动之前的最后一次交涉。”
诺瓦沉默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完好无损的琥珀色虹膜,其中沉浮着许多深沉复杂的东西,挣扎,怀疑,纠结——但最终归于一种明亮且赤忱的信任。
……一个尚未向残酷现实屈服的理想主义者。
“好。”他缓慢且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不得不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