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要两边能够始终保持足够的克制,莫要引发地方的大规模动乱,这对天子来说不是坏事。
无论他是借薛淮之手来敲打漕衙和宁党,还是让清流一党认清局势安分一点,他都可以居中裁决,这便是“使臣下相争”的帝王之道。
但天子隐隐有些担忧,盖因薛淮这家伙没那么老实,从他过往的表现来看,他总是会尽量谋求最大的成果。
也就是说,江南的风波可以控制只是一个假象,谁也无法确定那个盖子何时会被揭开,继而闹出一场惊天风波。
当此时,天子不由得想起那次沈望的奏对。
一个猜测忽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或许这对师徒私下里已经商议妥当,由沈望先行进谏,劝说天子尝试对漕运进行改革,并且将扬州设为试点。
在天子没有明确答应之际,远在江南的薛淮便配合他的座师,挑起两淮盐商和漕运衙门的争端,这个时候沈望再度进言,只要薛淮适时呈上一封奏章,师徒二人便可以完成一次心照不宣的合作。
而到了那个时候,面对江南重地的忧患,似乎天子只能答应沈望的奏请。
“呵呵。”
凉亭中夏风习习,天子忽然发出的轻笑让两位大太监心中一凛,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有韩佥还像一个木桩那般站在旁边。
天子目光幽深地望着湖面,淡淡道:“此事暂且搁置,朕知道了。”
韩佥躬身应道:“是,陛下。”
……
翌日,早朝之后,工部尚书沈望被天子留对。
御书房中,天子坐在御案之后,抬眼望着沈望清癯的面容,眼神显得十分复杂。
他当然知道沈望并非世人心目中一味追求清正的迂腐官员,从当初他奉旨查办工部贪渎案的过程便能看出,沈望并不缺少官场权术的造诣,只不过相较于薛明纶等人,他始终有着高于标准的底线和准则,而这便是天子看重他并且要让他入阁的缘由。
可是如果沈望和薛淮私下串联,为达目的不惜挑动盐漕之争,这便触犯了天子的逆鳞——身为臣子,怎可将这份心机用在君王身上?
“沈卿。”
天子语调平和一如往常,甚至还带着浅淡的笑意:“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廷推结果?”
孙炎乞骸骨之后,内阁现有四位大学士,自然需要增补一名,最终进入候选的是礼部尚书郑元和工部尚书沈望。
在前几天的大廷推中,沈望的得票远远超过郑元,入阁已是板上钉钉。
沈望不慌不忙地说道:“回陛下,臣已知晓。”
“朕打算过两天便将你入阁一事晓喻中枢部衙和各地官府。”
天子似乎满怀期许,然后话锋一转道:“沈卿可知江南盐漕之争?”
沈望抬起头迎着天子的目光,坦然道:“臣有所耳闻。”
他毕竟是工部尚书,而工部掌管着天下河道工程,若说他对漕运衙门的事情一无所知,显然是有意欺瞒君上。
天子并不意外他的回答,随即有感而发道:“之前沈卿建言改革漕运一事,朕始终难下决心,如今看来确实如卿所言,漕运积弊甚多,以致民间沸反盈天呐。”
然而沈望并未顺势进言,他神情凝重地说道:“陛下,臣之所以会建言此事,皆因漕运衙门和漕帮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安稳,但如今争端已起,臣认为或许要等事态平息再做定夺,以免地方上人心惶惶。”
天子双眼微眯,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便在这时,曾敏躬着身子入内禀道:“启禀陛下,江南八百里密奏!”
天子不由得看向沈望,倘若他的推断没错,这应该是薛淮的密折,相隔千里的师徒二人在他面前完成一次精妙的配合。
或许沈望就是在等这封奏章到来才会出手。
天子移动视线,不动声色地看向曾敏道:“何人密奏?”
曾敏垂首低眉,无比恭敬地说道:“回陛下,此乃漕运总督蒋济舟之奏章,标注直呈御前四字,由通政司直送司礼监。”
御书房内一片沉寂。
曾敏长时间没有得到天子的回应,不禁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看见的是天子那张阴沉的面庞。
仿若黑云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