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脆的木器撞击声,将我从陇西的血色图景中惊醒。
墨鸢不知何时已立在书房中央,她手中捧着一具小巧的模型,线条流畅,结构精巧,与此刻殿中常见的直辕犁迥然不同。
那是一种我只在博物馆复原图里见过的农具——曲辕犁。
此犁,我与工科诸匠,依君上所授力学简图,历七十六次修改而成。墨鸢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它转弯轻便,深耕省力,单牛即可牵引,功效较旧犁,至少可提升三倍。
三倍!
我心中巨浪翻涌。
这意味着,在同等时间内,一个农夫能耕作的土地面积,将扩大三倍!
这不仅是工具的革新,这是足以改变整个帝国农业版图的神器!
好!墨鸢,你为大秦立下了不世之功!我按捺住激动,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的木质犁壁——触感温润如春水初融,仿佛能穿透指尖,感知到它破开冻土时那一声沉闷的裂响;耳边似乎已响起犁铧切入泥土的窸窣声,混着远处耕牛低沉的哞叫;鼻尖竟似嗅到了新翻沃土特有的腥甜气息,那是大地苏醒的味道。
然而,墨鸢却缓缓摇了摇头,眼中那刚刚燃起的火焰,又迅速黯淡下去。
君上,这具模型之上,有名有姓的工科匠人,共八十七位。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掌纹深如沟壑,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还嵌着未洗净的木屑与铜锈,可他们的名字,无一人可列名于竹简,呈于庙堂……
她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三日后,春社祭典。
太庙前寒风凛冽,朱漆门环泛着冷光,空气中飘散着焚香与冷铁交织的气息。
工科耗时两月铸造的一座铜漏刻,其计时之精准,远超旧器。
然而,太庙令只瞥了一眼,便拂袖斥道:匠作之物,污秽不堪,岂能与先帝神主同列?拿走!此等淫巧,只配为奴仆计时!
那污秽不堪四个字,如四根毒针,刺入在场每一个工科弟子的耳中。
墨鸢猛地抬头,万年古井般的眸子里燃起烈火:敢问太庙令!这庙堂梁柱,非匠人劈砍不能立;陛下冕冠,非匠人雕琢不能成;就连您脚下这方砖,亦是匠人烧制方能踏!为何我等心血所铸之器,便成了污秽?
放肆!太庙令勃然大怒,贱籍工匠,也敢在太庙前咆哮公堂!廷尉何在?将此藐视礼法之徒,给我拿下!
数名廷尉卫士如狼似虎扑上,铁链哗啦作响,冰冷沉重地扣上她的手腕。
墨鸢并未反抗,只用一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目光灼热如炭,烫得我心头一颤。
当晚,我亲赴廷尉府。
阴森牢狱中,火把明灭不定,光影在石壁上游移,像无数挣扎的灵魂。
空气潮湿腥臭,混杂着霉味与血腥气。
我不看廷尉谄媚的脸,也不提墨鸢之罪,只环视属官,淡淡问道:
去岁秋汛,渭水暴涨,渭桥半段崩塌。咸阳内外,交通断绝。敢问诸位,是谁冒着风雨,立于洪流之中,连夜测绘水文,重定桥基,三日之内架起浮桥,保军粮畅通?是终日高坐庙堂、空谈《礼记》的博士,还是那些被你们称作的画图匠人?
满堂死寂,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