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
连雨年微微颔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香炉里燃起宁神香的时候,他已经走到门前,袅袅轻烟拢着他板正端雅的背影,每一步都走得分毫不差。
沈青池沉着眼皮,偶然一觑,顿时惊心动念地坐起。可待他睁大眼,连雨年却转过门框,连个影子也看不到了。
他刚直起的背脊又塌了回去。
“枕岁,你有许久不曾入我的梦了……”
……
“……枕岁……”
连雨年隐约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字,兴许是背后那个薄情的帝王,兴许不是,总之他没有回头。
他本没有字,或者说,他的父王没来得及给他取字,就因为参与谋反而被处死。
这个字是沈青池送给他的,年者,岁时也,加上彼时他恰好读到的一句旧诗“蓬窗高枕雨如绳”,便这么随口寻章摘句拼凑而来。
除了沈青池,没有人会这样叫他。
小临安王的墓碑上、悼文里,皆是有名无字。
至于曾经的“你我之交,恰如连年雨落青池”笑谈,里面那位大抵也都不记得了。
“招魂需要引魂者的情真意切。”连雨年斜了眼身前躬腰带路的内侍,煞有介事叹息道,“陛下此求,非我不为也,实不能也。”
内侍没有反应,像是蒙了耳朵,只不过把头低得更深了。
惠仪殿位于皇宫东面,离安和殿数百步之遥,是外臣入宫撞上宫禁不得出时的借宿之地。先帝在位时,这里夜夜灯火通明,但自那位能干的新帝登基后,已经荒废许久。
惠仪殿正殿是议事厅,东西两偏殿才是住所,连雨年选择了采光更好的东偏殿。
宫中没有熄灯的规矩,可连雨年习惯了灭灯睡觉,于是洗漱过后,便自己提着无铛铜铃一盏一盏地熄灯。
皇宫里没有秘密,人人都是天子耳目,他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了十四年,对暗处投出的目光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灭了灯便径自去睡觉。
记录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条子如流水般汇集到沈青池面前,沐浴完,稍事休息后,金尊玉贵的陛下打开了第一条——招魂需要引魂者的情真意切,陛下此求,非我不为也,实不能也。
“……”
心胸宽阔的陛下把条子放到蜡烛上点了,再打开第二条——丹先生睡前熄灯。
择青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试图窥探纸条上的内容,只是依循旧例暗中观察陛下的表情变化。
原本一切如常,直到他展开第二张纸条。
“择青。”沈青池把纸条点了,轻声唤道。
择青凑近半步,恭声答应:“陛下。”
沈青池的声音并无平仄起伏:“他生前也习惯熄了灯再入睡,朕可有记错?”
咂摸出这个“他”字的意思后,择青霎时间汗如雨下。
第8章
小临安王之于陛下是什么样的存在,经过陛下三年不停的屠刀,如今只剩择青一人知晓。
他每日跟在陛下身旁,看他励精图治、兴利除弊,将偌大的盛朝从先帝的权斗泥潭里拽出再清洗干净,打理得井井有条……也看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看他遍寻天下奇物异法,求一个故人入梦。
继登基大典上遇刺后,陛下还遭遇过一次刺杀,同样是在金銮殿,同样是歌舞升平的时刻,同样的腹背受敌,陛下依旧先近卫一步拔剑诛杀刺客于龙椅前,审都懒得审。
后来刑部查出刺客跟脚,顺藤摸瓜找到其背后之人,本该以谋逆论处夷三族的主犯却得到了陛下的宽宥,只诛首恶,不做连坐瓜蔓。
那时的陛下已经坐稳皇位,江山稳固,朝中大臣们也以主辱臣死为由上书请陛下严惩,如此风浪,却皆被他压了下去。
于是有一言官当庭问:“陛下既然这般心胸宽广,当日为何株连先太子的母族和妻族,时至今日仍不罢休,还在追击所谓的残党?先帝明旨赦免,陛下登基不久,屠刀之下国朝动荡不休,该宽宥的时候为何又不肯宽宥?”
言官清流直言讽谏,不仅是求清名,更是替满朝文武和天下人道出了心中疑惑。
同样是刺杀,先太子手下擅自谋划动手就要被大肆株连,行刑官的刀都砍卷刃了三把,更是将完全不知此事的祝家三服与太子妃亲眷都牵扯进来,逼得已经致仕的祝老太爷拖着病躯千里迢迢赶赴京城,求陛下为两家留一丝血脉。
先太子谋反都未导致的后果,他的属下用一次刺杀替他讨得了,若亡魂在天,大概会气得魂飞魄散吧?
可惜陛下没有为任何人解惑,那名言官也很快就被寻了贪腐的错处罢官流放,去往极北苦寒之地修筑堡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