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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御前会议(第2页)

奕劻喘着粗气,朝着隆裕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哭腔:“老臣愚钝,然拳拳之心可昭日月。袁世凯所陈优待条件,臣已细览——尊号仍存不废,岁用四百万两由民国拨给,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皇室财产一体保护……这已是眼下能争来的最好局面了!南边最初提出的,可是要‘驱除鞑虏’啊!”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嚎出来的,满是恐惧和后怕,“太后明鉴!皇上安危,列祖列宗血食,全在太后一念之间!若能以此条件保全皇室,和平交接政权,免却亿万生灵涂炭,便是不幸中之大幸啊!”

“够了!”隆裕太后突然呵斥一声,声音不大,却像根冰针,刺破了所有争执。她抬起头,脸色在昏光下白得吓人,跟层薄宣纸似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面跪着的人,那眼神里有哀戚,有无奈,有被逼到绝路的麻木,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认命的空洞上。

“列位臣工…都是大清的…股肱。”她的声音干涩,每个字都说得格外费劲,像是要耗尽全身力气,“皇上…年纪小。这江山…这祖宗基业…传到我们孤儿寡母手里…”

她顿了顿,胸口剧烈起伏,视线又不受控制地飘向落地罩。孩子的笑声不知何时停了,许是玩累了,被太监哄着吃点心。一股撕心裂肺的悲痛猛地抓住了她——她何曾真正掌过权?自光绪驾崩,她被推上太后之位,带着这小皇帝,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不是对权力的不甘,是一个母亲无力保护孩子的绝望。她仿佛看到,若是真打起来,烽烟四起,兵临城下,这宫里最后一点安宁也会碎掉,她的孩子会落得何等下场?史书上那些亡国之君的末路,她不敢想。

而奕劻说的“优待条件”,就像苦海上漂着的一块破木板,虽屈辱冰冷,却是唯一能让孩子活下去的指望。

“袁世凯…”她念着这个名字,轻得像声叹息。这个她丈夫光绪恨之入骨的人,如今却成了决定他们生死荣辱的唯一指望。他的奏章哪里是请示,分明是最后通牒。连奕劻这样贪财怕死的老王爷、徐世昌这样圆滑的汉臣,都异口同声说“打不得了”,她还能指望谁?指望这些平日争权夺利、遇事互相攻讦的王公亲贵?还是指望宫墙外那些高呼“共和”的“民心”?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淹没了她。体面?武昌枪响的那一刻,体面就碎成渣了。现在能做的,或许真的只剩“和平交接”这四个字。

隆裕太后的指尖掐进掌心,那点刺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想起光绪临终前浑浊的眼睛,想起溥仪襁褓上绣的五爪金龙——如今这龙纹压在她心口,沉得喘不过气。窗外的风拍着窗棂,像谁在低声哭。她攥紧袖中的帕子,帕角的并蒂莲早被汗浸得发皱。

她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坐垫边缘,杏黄缎面被揉出一道褶子。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顺着枯槁的面颊往下淌,砸在坐垫上,晕开两小团深色的湿痕。

东暖阁里死一般寂静。

突然“咚”的一声闷响,落地罩后溥仪玩的一个小积木块抛了出来,正好砸在那桐的顶戴上。那桐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叫出声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连头都不敢抬,只死死咬着嘴唇,生怕太后或王爷们迁怒于他。他能感觉到周围有目光扫过来,却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千万别出事,千万别把我扯进去。

载涛张着嘴,看着太后脸上的泪,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踉跄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奕劻深深地伏下身,以头触地,肥胖的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兔死狐悲。徐世昌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捻朝珠的手没停,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却依旧没说一个字——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如静观其变。其他人不管是满蒙亲贵,还是汉臣阁老,都屏住呼吸,等着那最终的决断。

落地罩后,溥仪偷偷往外瞧,见额娘哭了,自己也瘪着嘴,眼泪顺着小脸往下淌。

良久,隆裕太后睁开眼睛,泪水还在流,但声音奇异地稳定了些,依旧沙哑,却带着尘埃落定后的虚脱:“列位…不必再争了。”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清晰,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也耗尽了爱新觉罗家族最后一点气运。

“袁世凯…所奏各节…皇帝…已然明了。”

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像是卡在喉咙里,带着血腥味:“为了…天下百姓免遭兵燹之祸…”

为了这宫墙里,她那尚且懵懂的孩子,能多平安几日。

“为了…保全皇帝…和皇室上下…”

她终究没能说出“退位”两个字,那太刺耳,会割碎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屏障。

“就…就照袁世凯…和南边所议的‘优待条件’…办吧。”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呜咽,随即被她压抑的抽泣声吞没。她猛地抬起袖子掩住脸,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那身象征尊荣的吉服袍,此刻只剩沉重的枷锁。

“太后…!”载涛发出一声悲鸣,伏地痛哭。奕劻等人也连连叩首,暖阁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那桐听得“办吧”二字,紧绷的身子瞬间垮了下来,膝盖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总算有了结果,总算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徐世昌缓缓直起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捻朝珠的速度慢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释然,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权衡。

张謇颤声道:“太后,这退位诏…是用‘朕’字,还是‘余’字?”

隆裕太后闭着眼,摆了摆手:“就以‘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落笔吧,让世续携张謇几位内务府大臣办理。”

“喳,奴才尊旨。”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张謇强忍着眼泪,颤声应道。他们知道,太后这含糊的“办吧”,就是最后的裁决。

落地罩后,溥仪搭的积木“哗啦”一声倒了,他瘪着嘴要哭,乳母急忙搂住他:“不哭不哭,咱们再搭个更大的。”

退位的诏书,已无可挽回。剩下的,不过是把它写得稍微“体面”些,再硬着头皮面去应对那不可知的未来。

暖阁外,北风呼啸着掠过紫禁城的金色琉璃瓦顶,卷起阵阵浮尘。天,阴得愈发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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