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线文学

见习记者（第5页）

“为什么会这样？！”

“医生说，他虽然上半身恢复了知觉，但因为缺氧太厉害，下肢已经完全瘫痪，他大概是不想拖累俺啊……呜呜……”秀芝再也坚持不住，竟然扑到我怀里，号啕大哭起来。我心中涌起巨大的悲伤，默默拥抱着她，任她的眼泪洒在我肩上，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语言安慰这个近乎崩溃的姑娘。

春节回家，我一直闷闷不乐。“偏头”也没来找我，因为二妮的缘故，我们俩竟然如此生分了。

节后，父亲委托村主任把马乡长请到家里盛情款待，顺便提起与电视台签合同的事，马乡长那天挺开心，乐呵呵地说：“我老马看中的年轻人，错不了，年前县电视台那边说了，孩子挺优秀，过年就能签合同，老哥，你就等着喜事上门吧。”

谁知过了正月十五，李春桃和周组长都打电话到村里，说王自若已经接到通知上班了，让我赶紧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一家人很着急，父亲当天就到乡里打听，很晚才回来，进门时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

我的心顿时揪起来。

母亲和姐姐着急地催问，父亲犹豫再三，终于说道：“唉，咱家强子，让电视台辞退了！”

父亲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我一下蒙了，恍惚间就觉得天上那个亮晶晶的梦正被撞得粉碎，碎片像羽毛一样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老头子，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母亲拖着哭腔。

“是县人大的什么主任发话，让他们辞退咱强子的。说咱强子觉悟不高，行为也不检点，有人还写了揭发信。”

“你没打听打听他怎么觉悟不高，行为怎么不检点了？”

“唉，人大的主任说咱强子写的那篇什么石木匠的报道，思想导向有问题，石木匠在救人后能够活下来，完全是靠着爱情的力量，怎么可能呢？难道石木匠就这点儿觉悟吗？为什么不说他为了实现共产主义伟大理想才坚持活下来呢？新闻报道不能只片面强调感情与人性，而忘了原则和党性。

“还有，有人写匿名信揭发强子看上了电视台一位播音员，叫李什么桃……”

“李春桃！那又怎么样？他们是自由恋爱。”姐姐愤愤地插话。

“为了追李什么桃，他迫不及待地同家里原先定过亲的对象退了亲，而且还到处拈花惹草，去勾引石木匠的未婚妻，导致石木匠气愤自杀……人大的主任说，像强子这样道德败坏的人，怎么配当记者，电视台怎么能聘用？！”

“什么玩意儿！”我暗骂一声，咚！拳头狠狠擂在墙壁上。

我知道，我已经百口莫辩，前途彻底完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像石木匠那样牺牲自己，不连累任何人！

夜里，我不知犹豫了多少次，流下多少眼泪，才强忍悲愤给李春桃写了封绝交信，里面放上了她送我的二百元钱。

信寄出去了，我想李春桃今生再不会主动来找我了。

忘记那天是怎么从邮局回来的，到家后整个人都虚脱了，我从来没有那样绝望过……

我病了，高烧不退，卧床不起。母亲吓坏了，流着泪说：“强子，俺的儿，一定要想开！咱斗不过人家，忍忍吧，咱斗不过人家！保重身体要紧，千万不能有个好歹啊！”

几天后，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李春桃寄的，打开信，纸上只有三个字：“你混蛋！！！”

“对，她说的对，我就是个‘混蛋’！”我用颤抖的手捧着那封信，吃吃地笑出声来，那样子却把母亲和姐姐都吓坏了。

那封信我一直收藏着，只是后来好长时间没有再去县城，去那个令我无比伤心的地方。我不知多少次偷偷拿出那封信来读。到后来，我又似乎很害怕看到那三个字，因为每次都觉得有一条鞭子正在无情地抽打着我的灵魂。再后来，我把《现代汉语词典》中“混蛋”两个字都抠了出来，把所有见到过的带着那两个字的纸片都投进了火炉里。

病中躺在床上，觉得时而清醒，时而又仿佛在做梦，我忽然发现我的心破了，是被人暗中雇用的那个不认识的大黑牙用刀捅破的，殷红的血汩汩地流出来，流向那无尽的黑暗……我时常在睡梦里惊醒，浑身打着寒战，却又大汗淋漓。

……

时间真是一种奇妙的黏合剂，能够淡化一切心灵的痛苦，弥补一切人生的缺憾。病好后，我再也没有去找宋秀芝，更没有去找李春桃，我甚至一直没讨老婆，孑然一身坚持到今天。

我要用实际行动自证清白，我没他们说得那么不堪！

后来，父亲再三央求马乡长，为我谋了一份民办教师的工作，在村里教小学。后来，居然幸运地被转正了。

只是每次领着学生到县城考试，走过那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时，尽管此时平房已换成楼房，但心仍然会隐隐作痛，而且这痛始终无法消除，我想恐怕世上最好的麻醉剂也奈何不了它。

后来，“偏头”和二妮生意做大了，他们搬离村庄，到大城市过他们的幸福生活去了。

最近一次出差，在县城偶然碰到周组长，他已经退休，头发也变得花白，再没有30年前风风火火的样子。他告诉我，自从我被刷下来后，王自若签了正式合同。他之所以能够签正式合同，其实多亏“梁疯子”四处打点，据说“梁疯子”还一手促成了张台长和“小翠仙”的地下姻缘。不过好景不长，张台长家中那个母老虎得知消息，醋意大发不惜对簿公堂，结果张台长被一撸到底，恢复到先前那种落魄的状况。

“哎，春桃是个好姑娘，你走后，她很快考去省里。手续全部办完临离开县城之前，不知什么原因，她把县人大主任的儿子邀出来，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打得那小子鼻青脸肿，一个劲儿跪地求饶。谁也没料到那么斯文的一个女孩子，竟然会功夫。现在听说她在省电视台工作，还住在单身公寓呢。”

“老弟，你不该这么消沉。一个男子汉，偶然被石头绊倒了，就永远趴在那里不起来了吗？难道心甘情愿做一辈子‘窝囊废’吗？！”

听了他的话，我全身震悚，莫非他是代表李春桃来专门诘责我的？

这次谈话触动很大，我终于彻底醒悟，想重新振作起来了。

我想先了却一桩心愿，却也是最大的心愿——再见见李春桃！

可是，隔了这么些年，她还愿意见我吗？

2022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