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线文学

第57章 零度锚点（第1页）

冰冷的空气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佐佐木雄二（铃木一郎）裸露的皮肤上。他站在岳阳三号码头，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盖着关东军司令部鲜红印章的调令，薄薄的纸片仿佛带着北国凛冽的寒意。眼前停泊着巨大的“兴安丸”运输船，灰黑色的钢铁身躯如同蛰伏的巨兽，烟囱喷吐着滚滚浓烟，与铅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码头上一片混乱，喧嚣的人声、蒸汽的嘶鸣、吊装货物的金属撞击声混合成刺耳的噪音。即将前往北满的士兵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脸上混杂着对新环境的茫然、对严寒的畏惧，以及一丝远离华中战场的庆幸。

佐佐木心中同样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狂喜被强压下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目标在望的紧迫感。离开长江战场，摆脱小岛准尉的咆哮和随时可能撞上游击队子弹的航道，无疑是巨大的解脱。但北满关东军，那个以纪律严苛、环境酷烈着称的庞然大物，是另一个更森严的牢笼。他必须立刻完成最后一件事——将“目标北满”的信息传递出去。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混乱的码头，寻找着那个郝穴码头的“水獭”老头，或者其他任何可能传递信号的渠道。然而，目光所及，除了穿着土黄色军服、神情麻木的日军士兵，就是被驱赶着搬运沉重物资、眼神空洞的中国苦力，以及少数几个趾高气扬、监督装卸的日军后勤军官。没有那个熟悉的、带着市侩警惕的佝偻身影。时间紧迫，“兴安丸”启航在即。

佐佐木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那个瘪瘪的行军背包上。里面除了几件破旧的换洗衣物，最重要的“财产”就是上次在监利据点“行动”分赃得来、一直没舍得吃的那瓶清酒和两个牛肉罐头。这些在物资匮乏的前线是硬通货，更是打通关节的敲门砖。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决定。他背着包，没有立刻去排队登船，而是快步走向码头边缘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等待装船的麻袋和木箱。他装作整理背包，迅速将那瓶清酒和一个牛肉罐头塞进一个看起来还算结实、缝隙较大的麻袋深处。然后，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开几步，目光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锁定在那个麻袋上。

几分钟后，一队苦力在日军士兵的呵斥下走过来，开始搬运这些麻袋。佐佐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其中一个身材瘦小、动作略显机灵的年轻苦力，吃力地扛起他做了手脚的那个麻袋。就在年轻苦力转身的瞬间，佐佐木用清晰而快速的中文，夹杂着日语词汇，低声道：“麻袋里，酒，罐头。给‘水獭’。‘石头’去北边了。”

年轻苦力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停，甚至没有回头看佐佐木一眼，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扛着麻袋汇入了搬运的人流。信息传出去了！虽然无法确认是否能准确送达，但这已是他此刻能做到的极限。那块钨矿砂代表的线索，将指向寒冷的北方。

佐佐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混杂着机油味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他不再犹豫，转身汇入登船的人流，踏上了“兴安丸”锈迹斑斑的舷梯。

“兴安丸”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拥挤和污浊。底层的货舱塞满了各种军用物资和装备，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汗臭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士兵们被塞进狭窄的统舱，吊床层层叠叠，几乎没有转身的空间。佐佐木凭借轮机兵的身份和那张关东军调令，被分配到一个条件稍好、位于上层甲板、靠近轮机舱的狭窄舱室。这里住着十几个同样被征调去北满的技术兵种和少数低阶军官，空气虽然依旧浑浊，但至少头顶还有一盏昏暗的电灯。

佐佐木刚把背包塞进角落一个勉强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舱门就被粗暴地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崭新关东军冬季制式大衣、佩着伍长衔的士兵站在门口，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舱内众人。他的脸型方正，颧骨很高，眼神锐利而冰冷，带着关东军特有的那种刻板和傲慢。他的目光在佐佐木沾着油污的旧军服和运输队臂章上停留了一瞬，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都听好了！”伍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日语中的北海道东北地方口音），生硬而严厉，“我是负责本舱纪律的吉村伍长！从现在起，直到大连，所有人必须严格遵守船规！不许喧哗！不许随意走动！不许酗酒！保持内务整洁！违者严惩不贷！”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佐佐木，“尤其是某些刚从南方来的，把你们那些散漫的习气都给我收起来！北满不是你们过家家的地方！明白吗？”

“哈依！”舱内响起稀稀落落、有气无力的回应。几个同样来自华中部队的士兵脸上露出不满，但没人敢顶撞。

佐佐木连忙跟着低头应了一声“哈依”，心中却是一凛。这就是关东军的作风？还没到地方，下马威就来了。这个吉村伍长，显然是个麻烦人物。

“兴安丸”拉响悠长而沉闷的汽笛，缓缓驶离了岳阳码头。长江浑浊的江水被巨大的船体犁开，翻滚着向后涌去。佐佐木站在上层甲板的栏杆旁，望着渐渐远去的、笼罩在冬日阴霾下的华中大地，心中五味杂陈。这片浸透了血与火、见证了他无数次在刀尖上跳舞的土地，正在视野中模糊、消失。前方，是未知的寒冷与更严酷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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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行是漫长而枯燥的。大海在冬季呈现出一种冰冷的墨蓝色，无边无际，单调得令人绝望。船舱里更是压抑。吉村伍长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地出现，检查内务，呵斥任何他认为不合规矩的行为，哪怕只是小声交谈或者靠在吊床上看书。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总在佐佐木身上停留得更久一些，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来自关东军的士兵也抱成小团体，用带着优越感的目光打量着来自华中、尤其是像佐佐木这种带着大阪口音的“南方兵”。

佐佐木深知必须低调。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分配给自己的那个角落，要么闭目养神，要么拿出那本被他翻烂了的、用来伪装身份的《轮机操作手册》装模作样地看。他尽量避免与吉村伍长发生任何接触，也刻意与那些关东军士兵保持距离。唯一能让他稍微放松的地方，是靠近轮机舱的过道，那里机器的轰鸣能掩盖很多声音，也相对少人监管。

一天深夜，佐佐木被尿意憋醒，轻手轻脚地爬下吊床，准备去甲板尾部的厕所。经过轮机舱附近那条灯光昏暗的过道时，他隐约听到拐角处传来刻意压低的谈话声，夹杂着“诺门罕”，“苏俄”，“战车”，“补给”等零碎的字眼。他立刻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像影子一样贴在冰冷的舱壁上。

“……情报课的人私下说，苏俄在诺门罕那边动作越来越大，冲突升级是迟早的事……上面压力很大……”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听起来像是个中尉。

“哼，那群马鹿参谋，整天就知道在沙盘上推演！真打起来，北满的铁路运力根本跟不上！弹药、油料、冬装……哪一样不是缺口？”另一个声音更年轻些，带着愤懑，“听说这次调我们去，就是加强江防和内河运输，为可能的冲突做准备……真他妈的冷啊，想想就……”

“噤声！这些话烂在肚子里！”沙哑的声音严厉地打断，“记住，我们是帝国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不过，冬装和油料确实……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