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像骤雨般砸在“飞鱼丸”搁浅的方向,间杂着爆炸的闷响和模糊的惨叫,撕裂了芦苇荡虚假的寂静。佐佐木雄二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冰冷的铁钳攥住。片山少尉,小林,还有那艘破船……结局已无需猜测。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转向眼前黑洞洞的枪口和游击队指挥官那张在月光下棱角分明、写满警惕与审视的脸。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潮湿的芦苇和危险的气息。
“走!”游击队指挥官的声音低沉而短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两个队员立刻上前,动作利落地下了佐佐木腰间那把作为摆设的南部式手枪,枪口始终若有若无地指向他后背。老周在一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对佐佐木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担忧,也有一丝如释重负——那块烫手的钨矿砂,终究是交付出去了。
他们迅速隐入比人还高的茂密芦苇丛。脚下是深陷的淤泥和盘结的根茎,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冰冷浑浊的泥水灌进皮靴,令人不适。芦苇叶边缘锋利,不时划过脸颊和手臂,留下细微的刺痛。佐佐木默默记着方向——大致是朝着远离江岸、深入内陆的西南方。游击队显然对这片迷宫般的水域了如指掌,在黑暗中也能保持相当快的行进速度,路线选择巧妙,尽量避开开阔地带。
沉默行进了约莫一个多小时,枪声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前方隐约出现一片被芦苇环绕、地势稍高的土墩。土墩上,几间低矮简陋、用芦苇和茅草搭成的窝棚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两个持枪的哨兵从阴影里闪出,低声与带队的指挥官(佐佐木听到队员称他为“陈队长”)快速交流了几句,目光锐利地在佐佐木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进去。”陈队长指了指其中最大的一间窝棚。里面空间狭小,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汗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一盏昏暗的油灯挂在柱子上,勉强照亮几张疲惫而年轻的脸庞,他们穿着同样破烂的灰蓝色军装,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包扎伤口,看到佐佐木进来,动作都停顿了,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警惕、疑惑、甚至仇恨。
“搜仔细点。”陈队长命令道。
一个队员上前,动作粗暴地在佐佐木身上摸索起来。除了那块象征“铃木一郎”身份的薄铁片兵籍牌和几张浸湿的军票,以及几块充当口粮的压缩饼干,别无他物。队员把兵籍牌和军票扔给陈队长。
“‘铃木一郎’,大阪第四师团,运输队。”陈队长借着油灯光翻看那块冰凉的铁片,又抬眼盯着佐佐木,“你说你叫佐佐木雄二,给我们送过‘樱花’的位置图?”他用的是日语,语调冰冷。
“是。”佐佐木迎着他的目光,用清晰的中文回答,“在蒙城通往临泉的路上,野狼峪深潭。‘樱花’是毒气弹的代号。”他必须抓住这唯一的信任凭证。
窝棚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显然,“毒气弹”这个词触动了这些战士最深的恐惧和愤怒。
“证明。”陈队长不为所动,只吐出两个字。他不可能仅凭一个来历不明的日本兵几句话就相信如此重大的情报。
“证明在老周那里。”佐佐木平静地说,“那块油布包着的矿石,就是信物。他认识我的笔迹,也认得那份位置图上的标记——一个沉入水中的樱花符号。”他补充道,这是只有他和老周之间才明白的细节。他需要时间,需要老周来确认他的身份,更需要一个不立刻被处决的理由。
陈队长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佐佐木的每一条神经都剖开审视。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棚外芦苇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佐佐木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年轻战士目光里的压力,像无形的针扎在皮肤上。
“看好他。”最终,陈队长没有表态,只是冷冷地吩咐一句,转身拿着兵籍牌和军票走出了窝棚。留下两个队员,枪口依旧指着佐佐木,将他限制在窝棚角落一块冰冷的泥地上。
时间在压抑中流逝。佐佐木背靠着粗糙的芦苇墙,闭目养神,耳朵却捕捉着棚外的一切细微动静——脚步声、低语声、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回到日军的序列里。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利用大阪兵特有的“生存智慧”,在夹缝中撬动更大的缝隙。老周是他唯一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老周那略带沙哑的熟悉嗓音和陈队长的低声交谈。窝棚门帘被猛地掀开,老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和一丝焦虑。他目光迅速锁定角落里的佐佐木,快步走了进来。
“陈队长!”老周的声音带着急切,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熟悉的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正是佐佐木沉入水中的那块钨矿砂,在油灯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老周拿起矿石,翻到某个特定的棱面,凑到油灯下仔细辨认。佐佐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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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老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矿石的一个棱角,“这里有!很小……像个花骨朵,沉在水里的样子……是他画的记号!没错!”他转向陈队长,语气肯定,“是他!东西也是他给的!‘樱花’……他提过,很危险的东西!”
陈队长紧绷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接过矿石,在老周的指点下,才勉强看到那个用尖锐物极其细微地刻下的、几乎融入矿石纹理的简化樱花符号,花苞向下,如同沉没。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隐秘到近乎偏执,若非提前知晓,绝难发现。
“你到底是什么人?”陈队长再次看向佐佐木,眼中的杀意淡了些,但疑虑和探究更深了,“为什么要帮我们?不怕死吗?”
“我只是个想活下去的商人。”佐佐木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用中文回答,语气带着大阪人特有的那种务实和一丝无奈,“在军队里,只想少沾点血。有些东西,沾上了就永远洗不干净,比死更难受。”他没有提穿越,只强调一个普通士兵对毒气战的天然恐惧和厌恶,“‘樱花’沉了,对两边的人都好。”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那块矿石,你们更需要它。我知道它值钱,但在我手里,只是催命符。”
这番半真半假的话,带着底层士兵的生存逻辑,似乎更能打动这些同样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窝棚里的气氛悄然变化,虽然敌意未消,但那种恨不得立刻将他撕碎的紧绷感缓和了一些。
陈队长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挥手让持枪的队员稍稍退后一步。“给他点水和吃的。”他吩咐道,目光却依旧锁定佐佐木,“你暂时留下。等我们核实一些情况。”这等于暂时保住了佐佐木的性命,但并未给予自由。
佐佐木松了口气,接过队员递来的一个破旧水壶和半块硬邦邦的杂粮饼。他小口地喝着水,慢慢咀嚼着难以下咽的饼,大脑飞速运转。留下是暂时的安全,但绝非长久之计。他必须尽快回到日军控制区,否则一旦身份暴露时间过长,或者日军方面将他列入阵亡名单太久,“铃木一郎”的身份也将失效。
接下来的两天,佐佐木被限制在窝棚附近的小范围活动,时刻处于监视之下。他表现得异常配合,甚至主动帮忙修理游击队简陋的渔具,或者用有限的日语知识讲解一些缴获的日军装备说明书(隐去关键部分)。他刻意展现出一种“被迫卷入战争的小人物”形象,谨慎地避免谈论任何可能涉及战略或敏感信息的话题。老周偶尔会过来,借着送点鱼获的机会,和佐佐木简单交谈几句,传递一些外围信息:日军正在沿着长江和铁路线向南推进,清剿溃兵和游击队,这一带风声很紧。
第三天下午,佐佐木的机会终于来了。尖锐的哨音突然划破营地的平静!
“鬼子扫荡!从东边过来了!准备转移!”了望哨的队员嘶声大喊。
整个营地瞬间炸锅!窝棚里的人迅速冲出,抓起武器和少量物品。陈队长脸色铁青,急促地下达命令:“一组断后掩护!二组带伤员和物资向西撤!快!”
枪声骤然在东边响起,先是零星的步枪声,紧接着是歪把子机枪那特有的、如同撕布般的急促点射!子弹嗖嗖地穿过芦苇丛,打得叶片纷飞。日军的吼叫声和皮靴踩踏泥泞的声音清晰可闻,距离比预想的近得多!
混乱中,佐佐木被一个年轻的游击队员推搡着,跟着老周和另外几个非战斗人员跌跌撞撞地往营地西侧的芦苇深处跑。负责看守他的队员显然在突如其来的袭击面前有些慌乱,注意力更多地被枪声吸引。
就在他们冲过一片稍显开阔的浅水洼时,灾难发生了。一发从侧面射来的掷弹筒炮弹尖叫着落下!
“轰!”
剧烈的爆炸在距离他们十几米外的水中掀起巨大的浑浊水柱!强大的冲击波将奔跑中的几人狠狠掀翻在地!佐佐木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泥水、碎芦苇和腥臭的淤泥劈头盖脸砸来。他挣扎着抬起头,甩掉脸上的污物,看到老周正痛苦地捂着腿倒在不远处的水里,鲜血迅速染红了周围的水面。旁边另一个队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负责看守他的那个年轻队员被一块弹片击中了后背,倒伏在泥浆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爆炸点离他们太近了!日军的掷弹筒手显然发现了这队逃跑的人影!
呛人的硝烟弥漫开来,视野一片模糊。更密集的子弹开始朝这个方向泼洒!日军步兵的皮靴踩踏泥泞的声音和吼叫声快速逼近!
“老周!”佐佐木扑过去,发现老周的小腿被弹片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流如注,根本无法站立。
“别管我!你快走!”老周脸色惨白,忍着剧痛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