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师团的运输船在浑浊的长江上消失于晨雾中,带走了伤兵的哀嚎与暴戾,也带走了雄二埋在通风井里的那份沉甸甸的“赎罪”。库区恢复了它那病态的、扭曲的“平静”。佐佐木雄二站在泥泞的码头边,直到江风将最后一丝引擎的余音吹散,才缓缓转身,走向那座阴森的“貔貅库”。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压抑的火焰在无声燃烧。他知道,那批药只是杯水车薪,但他必须继续。
回到他那间弥漫着霉味和机油味的木屋,藤田少佐的信正冰冷地躺在桌上。他拆开,依旧是公式化的措辞,字里行间却透出更深的盘算和催促:对“貔貅库”的“稳定”表示“满意”,对“损耗报告”的“规范”表示“认可”,再次强调“资源管理效率”需“持续提升”,并“提醒”宜昌战局瞬息万变,务必“保持警惕”,“确保物资安全”。
“物资安全?”雄二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藤田关心的,从来不是库里的弹药,而是那条能持续流出“收益”的走私管道和他自己那份“管理收益”的安全!他将信纸凑近油灯,看着火焰贪婪地吞噬掉那些虚伪的字句。藤田的催促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背上,逼他在这条危险的路上走得更快,榨取更多。但同时,这种催促也给了他一个借口——一个可以更“合理”地接触库区物资,为那条隐秘的药品通道寻找更多缝隙的借口。
雄二的目光落在库区简陋医务室的方位。磺胺的夹带已经常态化,但量少且风险日益增高。医务室军医森下是个刻板而谨小慎微的老家伙,对药品管控极严,每次“报废品”的分拣都亲自盯着,雄二能抠出的量已近极限。盘尼西林更是森下严防死守的禁区,锁在专用药柜里,钥匙从不离身。直接下手,风险太大。
突破口,或许在那些“非标准”物资上。雄二想起库区深处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堆放着一些早期缴获或运输途中损坏、型号杂乱、无法配发给一线部队的“废品”武器弹药,以及一些同样混乱的杂项军需品。管理混乱,登记更是敷衍了事,几乎是个“三不管”地带。中村大尉对此向来不闻不问,只要核心区域的“账”勉强过得去就行。
几天后,雄二以“全面评估库区物资存储条件,优化防潮防损方案”为名,拿着藤田那封强调“效率”和“安全”的信作为尚方宝剑,开始对库区进行“彻底”的“技术巡查”。中村大尉虽然不耐烦,但藤田的名头让他不敢直接阻拦,只是挥挥手让雄二“别弄出乱子”。
雄二带着两个沉默的技术兵,如同考古学家般深入库区的“废品坟场”。这里灰尘弥漫,蛛网密结。他们翻检着锈迹斑斑的英制李-恩菲尔德步枪、美制春田步枪的零件、成箱受潮结块的过时火药、甚至还有几门损坏的迫击炮座钣。记录?只有几张泛黄、字迹模糊的旧清单,很多物品早已对不上号。
在一个堆满破旧帆布、麻绳和杂物的角落,雄二的目光被几个落满灰尘、用油布覆盖的木箱吸引。掀开油布,撬开一个箱子——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崭新的美制急救包!深绿色的帆布包,上面印着清晰的白色十字和“U。S。MEDICAL”字样!雄二的心猛地一跳。他快速检查了几个箱子,大部分保存完好,只是个别箱子边角有些受潮霉变。数量相当可观!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美制急救包在日军中是绝对的“违禁品”,被发现私藏就是通敌重罪。但对缺医少药的游击队来说,这就是救命的宝藏!里面通常包含止血绷带、磺胺粉、吗啡针剂(虽然可能过期但效用仍在)、消毒片、甚至简易手术器械!其价值远超他之前零敲碎打的夹带!
如何运出去?西沟的“遇袭”通道太小,每次只能带一点小物件,这么多箱子目标太大,风险极高。而且,罗五爷的人是否有能力处理这种“大货”?
雄二不动声色地记下箱子的位置和数量,将油布重新盖好,仿佛什么都没发现。他需要一个新的、更安全的渠道,以及一个让这批“废品”消失的“合情合理”的理由。
几天后的“交易”日,小林带回罗五爷的口信:对上次“大礼”(通风井药品)深表谢意,并再次询问盘尼西林的可能性。雄二沉吟片刻,低声对小林说:“回复五爷,盘尼西林确属万难。但我发现一批‘硬货’——美制军医急救包,整箱,数量不少。东西是好东西,但目标太大,西沟这条路走不了。问问五爷,有没有更稳妥的‘出货’路子?另外,这东西在库里也是个雷,得想办法让它‘合理’消失。”
小林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用力点头:“明白!曹长放心,我这就去递话!”
又过了几天,小林带来了罗五爷的回音,语气带着兴奋:“五爷说,东西是好东西,再难也要!路子有,但得等机会,需要天时地利。让您先把东西准备好,藏严实了,等他的消息。至于怎么让它‘消失’……五爷说,最近江上不太平,皇军的运输船老挨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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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二瞬间明白了罗五爷的暗示——制造一次“运输船被袭,物资损失”的假象!这需要内外配合,风险极大,但一旦成功,不仅能洗白这批急救包的消失,甚至可能将更多“损耗”合理转嫁!这比他自己编造的零星“遇袭”报告更有说服力!
“知道了。告诉五爷,东西我会处理好,等他的‘天时地利’。”雄二沉声道。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就在雄二秘密筹划如何转移那批急救包时,库区的气氛因为前线战局的变化而更加压抑。中国军队虽未能收复宜昌,但在外围的袭扰和反击力度明显增强。小规模的交火在库区周边山林中时有发生,夜间经常能听到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守备士兵的神经绷得更紧了,巡逻次数被迫增加,怨声载道。
一天傍晚,一队执行外围巡逻任务的士兵狼狈地撤回库区,抬着两副担架。担架上盖着肮脏的白布,血迹渗透出来。带队的军曹脸色惨白地向中村大尉报告:遭遇游击队埋伏,两名士兵阵亡,多人轻伤。
整个库区笼罩在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慌中。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迫近。小林和岛田等参与走私的士兵更是面无人色,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偷运出去的子弹,很可能正射向自己的同袍!一种巨大的罪恶感和恐惧攫住了他们。
当晚的营房,死一般沉寂。失去了往日的鸦片烟雾和低语,只有压抑的呼吸声。雄二默默地走过士兵们的床铺,他能感受到那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气氛。他看到小林蜷缩在角落,身体微微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曹长…”小林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山下……小野……他们……上午还一起抽烟……下午就……”他哽住了,说不下去。死亡的冲击,让走私换来的短暂麻痹失去了效用,赤裸裸的罪恶感和对死亡的恐惧啃噬着他们的内心。
雄二沉默地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说那些虚伪的安慰。他压低声音,只有小林能听见:“害怕了?后悔了?”
小林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茫然,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以为,不卖那些子弹,游击队就没枪没弹了?”雄二的声音冰冷而残酷,像一把刀,直刺小林混乱的内心,“他们能从我们这里买,就能从别的地方弄!今天死的,是山下和小野,明天,可能就是你我!区别只在于,卖子弹换来的烟土,至少能让你们在死前少受点冻,少点痛苦,或者……让你们有机会攒点钱,万一能活着回去,给家里捎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