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映雪那道言辞恳切、主动释权释利的奏折,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冷水,虽未彻底平息那潜在的翻滚,却也让那灼人的热度暂时降了下来,给了所有人,尤其是那位高踞龙椅的年轻天子,一个恰到好处的台阶。
朝堂之上,原本暗流汹涌、窃窃私语的氛围,为之一清。那些之前揣摩上意、或明或暗攻讦谢砚之“权柄过重”的声音,在云映雪堪称“壮士断腕”的举措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再行诋毁,非但不能彰显“忠君体国”,反而会落下逼迫功臣、刻薄寡恩的骂名。
皇帝自然是就坡下驴的妙手。
在正式批准云映雪所请的数日后,一道洋溢着褒奖与恩宠的圣旨,再度降临户部尚书府。这一次的规格,远比之前的凯旋封赏更加隆重,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旨在传颂天下的“君臣相得”的意味。
宣旨太监的声音抑扬顿挫,在肃穆的府邸前厅回荡:
“……咨尔户部尚书、太子太保谢砚之,忠勇性成,韬略夙裕,前番跨海征东,犁庭扫穴,扬我国威,近又公忠体国,谦冲自牧,深得朕心……特赐丹书铁券,藏于太庙,传于后世,以彰其功,以表其诚!”
丹书铁券!
这四个字一出,连侍立一旁的谢府仆役都忍不住微微骚动。这可是传说中的免死金牌!是帝王对臣子所能给予的最高等级的信赖与荣宠!象征着谢家的功绩与忠诚,将与国同休,世代铭记!
然而,谢砚之跪接那用朱砂书写在铁券之上、金光闪闪的诏书时,脸上却并无多少激动之色,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他深知,这丹书铁券,在太平年代或许是护身符,但在帝王猜忌已生之时,它更像是一道催命符,一个提醒他谨守臣节、不得逾越的警示牌。历史上,手持丹书铁券却最终身死族灭的功臣,并非没有。
圣旨并未结束,宣旨太监继续朗声道:
“……永乐女商首云氏映雪,聪慧淑敏,忠义可风,于国难之际,筹粮筹饷,设计神兵,功在社稷;于鼎盛之时,不矜不伐,主动释权,顾全大局,实乃女中楷模……特加封为‘护国夫人’,秩同一品诰命,赐凤冠霞帔,以示旌表!”
“护国夫人”!
这个封号,不可谓不重。它超越了寻常诰命夫人的范畴,带有了明确的褒奖其于国家有“护佑”之功的政治意义。这是皇帝对云映雪此番“识大体”行为的高度肯定,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一种姿态——只要尽忠为国,朕绝不吝啬赏赐。
云映雪在侍女的搀扶下,盈盈下拜,接过旨意,声音温婉而平静:“臣妇谢陛下隆恩。”她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眸底深处的一丝了然。这“护国夫人”的荣耀,与她交出的商政实权、钱庄干股、火器制造之利相比,孰轻孰重,她心中如明镜一般。
皇帝的赏赐并未止步于此,金银绢帛、奇珍古玩,如同流水般赐下,几乎堆满了前院的回廊。表面看去,圣眷之隆,可谓登峰造极,足以令任何臣子感激涕零。
然而,在这极致的荣宠背后,另一道旨意,也以兵部行文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发出了。旨意内容,正是采纳了云映雪奏折中所提“水师轮戍”之策的初步构想。
旨意明确:为锤炼诸军,避免懈怠,特从此番远征归来的东南水师主力中,抽调包括两艘“海蛟”级新舰在内的十艘精锐战舰,以及配套的久战老兵共计三千人,由皇帝新近提拔的一名亲信将领统率,北上协防登莱,并与北洋水师进行为期一年的轮换驻防。同时,东南水师后续的舰只维护、粮草补给乃至部分中下层军官的升迁考核之权,收归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共管,不再由“征东大将军”行辕独揽。
这道旨意,合情合理,冠冕堂皇,任谁也挑不出错处。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皇帝在云映雪主动递上梯子后,顺势而下,开始收回部分至关重要的水师直接指挥权。那支跟随谢砚之跨海远征、如臂使指的无敌舰队,其核心力量被悄然分化,其后勤命脉被朝廷牢牢抓住。
谢砚之在接到兵部文书时,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搁在了一旁,没有任何表示,仿佛早已预料。他甚至没有去争取保留那支他一手带出来的精锐,也没有对权力被分割流露出丝毫不满。
数日后的一次常朝之后,皇帝特意将谢砚之留了下来,在御花园的暖阁内赐茶。
暖阁内炭火融融,茶香袅袅,隔绝了外面的严寒。皇帝穿着常服,神情温和,与谢砚之聊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询问了云映雪的身体状况,态度亲切得如同家人长辈。
“爱卿啊,”皇帝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状似无意地说道,“东南水师经此一役,已成我大明海上长城,朕心甚慰。然则,长城虽固,亦需时常修缮,将士虽勇,亦需磨砺四方。此次轮戍,亦是出于此番考虑,爱卿深通兵事,当能体会朕之苦心。”
谢砚之放下茶杯,躬身道:“陛下圣虑周全,臣深以为然。水师乃国之重器,非一人一姓之私兵,理当效命于陛下,驰骋于四海。轮戍之策,有利于提升全军战力,避免暮气,臣并无异议。”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态度恭谨顺从。
皇帝看着他低垂的眼睑和那冷硬如石刻的侧脸,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眼底深处,那一丝难以完全消除的审视与距离感,却始终存在。他听得懂谢砚之的顺从,却也看得见那顺从之下,未曾真正弯折的脊梁。
“爱卿能如此想,朕便放心了。”皇帝笑了笑,目光掠过窗外凋零的枝桠,“如今海疆初定,爱卿也可稍作休整,户部之事,还需你多多费心。”
“臣,遵旨。”
君臣之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茶香依旧,炭火仍暖,但那股无形的、冰冷的隔阂,却清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曾经的信任,在那“功高震主”的四个字下,已然出现了深深的、难以弥合的裂痕。赏赐也好,安抚也罢,都不过是粉饰这裂痕的油彩。
丹书铁券与护国夫人的荣耀,如同阳光下的泡沫,绚丽却易碎。而那道收拢兵权的旨意,才是冰面下深沉的暗流。
谢砚之告退而出,玄色的官袍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拖出一道孤直而冷寂的影子。皇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眼神幽深难测。
恩赏已极致,猜忌却难消。
这君臣之道,自古便是如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