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难道武定王要弑君不成?”唐寅高声叫道。
“故事。”才辨瞥了他一眼,径自喝起酒来。
“故事。”文征明跟了一句,拖长了语调,语气也更重了一点,弄得唐寅不敢怠慢,马上进入了思考。
“照说那九郎为人还不错,劝说皇上颁旨各府,令商人子弟也可参加乡试会试,这是对商人多大的恩惠啊!”唐寅喃喃自语起来,“这样说来,我也该力挺他才是了?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个人没什么好下场呢?”
众人噗哧一声,都笑了起来。
“噤声,有小厮来了!”文征明在旁边紧张地提醒道。
几个人端正了坐姿,只见一个内院的仆役快步走来,先朝唐寅,以及他身旁的美女微微一躬,“老爷,秀夫人,门外已是旌旗招展,兵甲万重了,指名要叫老爷出去!小的奉老爷之命守住大门,早已给衙门递过银子,可是今天看那阵势绝对不是小小苏州府能请得起的,至少也是布政使司一级,不知来意为何,还请老爷和夫人定夺!”
唐寅连连摇头,“祸事来矣!”与文征明等人面面相觑一番,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赶快去换了正式的着装,立刻吩咐家仆开了正门,几个人迎了出去。
桃花坞外的街巷早已被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占得满满当当。
门口正好有一广场,平日里有许多商肆和文人把这里当做发财和走运的捷径,由于唐寅、文征明等人都深恶痛绝官场的腐败,他们基本不向千金求画的大商人、大贵族们低头,但是他们对于平常老百姓却会做出下意识的馈赠动作,有些小人物就这样拿到了文征明的山水或者唐伯虎的春宫图卷……这可是价值万钱的东西啊!
唐寅因为觉得这个广场过于宽大,原本想在这里盖个戏楼,旁边置些假山,种些竹子,听戏喝酒,岂不快哉!不过他常年呼朋引类,为人又不拘小节,常常栈连青楼,有风流名声,所以口袋里通常没有大笔的现银,这盖戏楼的事情,也就无限期地拖延了下去。
等这几个人出门一看,这才觉得这个广场还是太小了。
到处都是整齐沉肃的人马,旌甲连绵,连远处某家宗祠的高大围墙都被遮蔽得看不见了。十数面牌匾被前导官高傲地举在手里,左右各八面“回避”、“肃静”牌匾,中间是“应天巡抚衙门”、“直隶承宣布政使司”、“直隶提刑按察使司”、“上直卫都指挥使司”四支镶金竖匾,簇拥着一支巨大的金色腾龙大旗“大明武定王总督天下兵马大元帅朱”。
唐寅、文征明等人虽然无不是一时人杰,但何时见识过这等耀眼隆重的场面?看着这四周的仪仗,心里的惊讶、羡慕和追求一时再也禁止不住。
随后,几台大轿陆续被稳稳放平在他们的面前,轿帘掀起,只见几位绯衣乌纱的大员端坐轿中,满脸微笑。
唐寅、文征明两人率众叩首,口称:“末流后进,学生唐寅(文征明)等参见诸位大人!”其实按照他们现在的想法,自称居士也没什么关系,或者为了完全洗脱官场的利害,干脆自称草民也好了,但是,这几位都是倨傲得鼻子朝天长的人物,哪里会服那口鸟气?所以仍是用门生执礼,以示大家都是孔孟弟子,只不过你们先出头当了官而已。
这其中复杂的心理活动,真是不足以言表了。
“王爷从松江府视察地方回京,一定要从苏州府经过,亲自拜望声名赫赫的‘吴中才子’唐寅和文征明先生。不过,王爷感染风寒,卧床不起,不便登门,只得请二位暂时在车中相见。”
唐寅、文征明两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们没想到自己为之争论了整天的亲王大人竟然亲自赶到了苏州来,还说出“拜望”的话来。两位已年逾天命的老者只得抑制住*微微的颤抖,跟随着一位身穿飞鱼服、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千户前往一辆精致而宽敞的大车前。
文征明稍通药理,此时中药的气味已经很浓,他用鼻一嗅,顿时猜出是治疗伤寒的材料。
两人撩起衣襟,就想在车前拜倒,那位锦衣卫千户伸手阻住,“亲王有谕,两位免跪,揖礼即可。”
一位异国的女子从车上走下,轻轻掀起车帘,示意他们进入。唐寅看着车内绣着龙纹的装饰和被榻,微微散发出来的龙涎香味以及禁中诸多御用品,竟然有点恍惚起来。虽然在宁王府上也曾见识过如此排场,但眼下这个人与宁王的作派却是大相径庭。
文征明微微推了推他,两人低身,慢慢步进车中,只见内侧高榻上卧着一位俊秀的年青人,他脸色惨白,颧骨突出,看得出病得不轻,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们一眼,便轻轻伸手拍了拍身侧的榻被,似乎示意他们走过去。
“学生唐寅(文征明)奉谕晋见!”
虽然早有人吩咐过,不过这两个才子还是毫不犹豫地跪倒下来。那位锦衣卫千户在病人嘴边拊耳点头,隔了半晌,他让两人分别上前,与塞拉弗公爵阁下握了握手,唐、文两人都感觉到对方手掌的火烫,而塞拉弗深沉而饱含鼓励的眼光,也使得他们精神大振。
“两位可以告退了,王爷有重疾,需要休息。”
“是,是。”唐、文两人都被这种有点压抑的气氛所打动,离*驾时竟然不约而同地抹了抹眼角。
随后,锦衣卫千户恭敬地向那位异国的女子请示了片刻,这才微微向轿中的各位大人欠了欠身,宣布命令:“弘治十一年应天解元唐寅,为程敏政科场舞弊案牵连革黜,此乃朝廷用人不明、吏制有亏故也,今为开解,赐‘吴中隽秀’牌匾一枚,银200两,美酒10坛,胡椒150石,檀香苏木各300石,谷1500石,男仆女婢各20名;长洲文征明,补拙惟勤,品行端正,雅量高致,书画双绝,称著府州,特赐‘吴门第一生员’牌匾一枚,赐银、物略同。两府均遣州府衙役一人常驻,各赐‘王府上行走’腰牌一枚,特此昭示。正德十六年三月癸申!”
留下赏赐的物品和奴婢之后,几位官员也不下轿,只是在轿中纷纷微笑拱手贺喜一番,随即由前导开道,起轿而去,诸戍卫仪仗也跟着离开,一场看起来根本像天方夜谭似的布赏活动就这样嗄然而止。
当天傍晚,桃花坞外已经围满了前来探奇和观瞻的人群,不过,坞主却是吩咐紧闭大门,除了至亲好友以外恕不会客;院内灯火阑珊,众人集聚在西厅一侧,有的皱眉沉吟,有的端杯忡怔,有的叹息不止,有的负手乱踱,进进出出的女婢们小心翼翼地为每个客人添茶,随后再疾步退出,这个厅里大半天了,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门帘一挑,一个年轻俊俏的后生,束着头发戴一块方巾,手执一把折扇,随便向为他引导的女婢微微一笑,笑得她脸红心跳,方才跳脱地走进厅中。
“喂喂喂,诸位怎么都不出去玩玩?门口可赛似赶集,热闹得紧哪!”他径自在一张靠椅上坐了,自己拿着个空杯子赶快倒起酒来,“文公,闻说王爷来过?他长得甚么模样?这等厉害,能把皇上都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