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征明皱了皱眉,“实父,这种逆言你也敢说?”
“现在外面都传开了,说朝廷要征召二位入阁,否则又是赠银又是送物,还派苏州府衙役在此常驻,这种待遇咱长洲可从没人享受过呢!”
文征明一挥袖子,闷了老半天才吐出一句,“就因为如此,我等才会不安!今日之事诡异得紧,事前不但我与子畏,连孔知州的公子都没有听到风声,忽如一夜春风,王爷便携巡抚、三司等同来,赏馈有加,而我等根本不知何谓,难道仅仅为了替子畏平反?又何来‘王府上行走’的职差?”
“依我看,传闻无误啊,朝廷果然要重用二位。”
文征明一听,眉头皱得更紧,连唐寅都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瞥了过来。“仇英,你倒说说看为什么,说得好,还有一壶桃花醉等着你。”
年轻人撇了撇嘴,“说好明日饮酒踏青,你们今天便偷偷地进行了,就为了懵我一人,一壶酒怎么也说不得,说不得!”
唐寅瞧瞧他,伸出两根指头。
仇英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低头玩弄着指甲。
文征明无可奈何地给了唐寅一个眼色,他马上又多加了一根指头。
仇英哈哈大笑,“唐大人您可真是小家子气的,这一壶一壶的,什么时候才能加到一坛啊?”
这下子,唐文二人还没说话,那个叫做才辨的家伙倒是跳了起来,“你当桃花醉是寻常之物吗?这东西一年才有个大半坛的收成,你到哪里去弄整坛的?”
仇英笑眯眯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跷起腿来,“孔兄,莫非你忘记王爷赏赐给子畏兄的几坛好酒了吗?”
唐寅连连摇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没想到还有如此过目不忘的人才,在惦记我还没品尝过的几坛酒呢!”
众人都不禁大笑起来。
“好吧,一坛赏赐的美酒,我答应就是!你说吧。”唐寅收敛笑容之后,缓缓说道。
仇英立刻坐正了*,脸上戏谑的神色都不见了,“实父有言相询二位老师,还请实话实说。第一,子畏兄筑坞归隐多年,文公亦不见幸于朝廷,若有州府官员一纸来请,二位肯屈身乎?”
唐寅、文征明都摇头否定。
仇英接着问,“那么,知府大人亲来,可乎?”
这次唐寅继续否定,文征明却沉默半晌,才轻微而缓慢地摇了摇脑袋。
“那么,如巡抚大人亲来诚意相请,二位肯出山乎?”
如果是一天以前,这番询问肯定会让狂生唐伯虎笑到躺地,不过现在他却是不停地扪心自问,眉锋紧锁,直至把指甲也不自觉地放到嘴边啃起来。文征明却是踌躇半晌,无奈地点点头,他从十几岁风华正貌时便开始作为州府的生员参加乡试,现在已经五十二岁了,还没考中,也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生员了!也难怪亲王会赐匾安慰,说什么“吴门第一生员”,知道的说是安慰,不知道的恐怕就会觉得是讽刺了……
仇英见两位形同默认,便换了张轻松的笑脸,他斜斜地在凳上搁起了一只脚,给自己斟了杯酒,“二位的风骨,恐怕吴中乃至我大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子畏兄、文公仿效稽康等先贤,飘然事外,唯寄杯中,多少达官贵人在吴中跷首,却不得二位的点墨片纸!但即便如此,二位还是有所寄托的,侍君报国,此乃儒家千古不易之王道也!诸位又岂能身免?”
仇英震聋发聩的一番话,毫无疑问撕碎了唐寅等人身上穿着的一套表面上看去十分华丽的隐士装,揭露出问题的根源,附带的还让这些才子们纷纷出了身大汗。
有人说唐伯虎是真正的隐士,看透了官场的腐败,看透了世态的炎凉,但是他还在隐居多年之后,担任了宁王朱宸濠的幕僚。
文征明更不用说了,每年都参加乡试,顶着老生员的帽子考到了五十多岁,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大的执著?
一时间,所谓的“魏晋风骨”的幡幌,都被这番话打得支离破碎。
仇英年纪比唐、文二人要小得多,所以说话也比较直率。他继续说道:“武定王率直隶诸位大员到此,仪仗卫队无不浩繁,队伍贯城排街,此为形;巡抚、三司会同,锦衣卫千户引导、王爷带病召见,规格无不最高,此为势;罪己在前,欲更弦朝政,重赏在后,意安抚有德,此为心。诸多车马驾临桃花坞,从武定王、巡抚李大人,到布政使路大人、按察使唐大人、都督指挥使瓦大人和苏州知府李大人,人人照面,却无一人有耳提面命之举,车仗匆匆,除仪奉之外别无他物,此何意也?”
“何意?”文征明脱口问道。
唐寅横瞥了他一眼,站起来背着手走到了窗口,轻轻长叹了一声,声音虽然不高,但众人都从他的叹息中听出了饱含复杂心曲和激烈感情波动的东西。
“文公,你莫再问了。”他悠然地抬起头来,仰望天空中的繁星,对于文征明,他喜欢这位兄长的刻苦,却不喜欢他的愚鲁,虽然那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一种憨厚的表征,但对于聪明过人,一点就透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来说,却是粗笨的代名词,“武定王身染重疾带病来见,必会震动江南,而你我无功无劳,却愧领重赏,此意属何?”
文征明顿时陷入呆怔之中,其实唐寅在仇英说话的时候,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他只是在奇怪,自己这般聪明伶俐的人物,怎么会没有在当时就推辞了这番奇怪的赏赐?居然还觉得自己所得理所应当一样?
他的脑海里,顿时掠过亲王阁下那张因为病魔折磨而显得异常苍白而憔悴的脸,还有他勉强挤出的笑容,以及那饱含希冀的眼神……他完全没有说一句话,就已经征服了骄傲者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