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雅诗敏的队伍正在缓缓集结启程。她已换上用于远征的战甲,贴身的金色胸甲在晨光中映出锋利的反光,仿佛连阳光也会在其上被削成薄片。腰间的长剑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动,剑鞘敲击护胫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响。她的神情冷静锐利,仿佛一柄刚从炉火中拔出的利刃,在寒气未散的晨间空气里发出无声的嘶鸣。
雅诗敏的身后,三百名乌古斯骑兵列阵如墙。黑马们喷吐着白色的热雾,呼气在冷晨中腾起一缕缕模糊的白烟,如薄雪被初阳蒸发。长矛立于马鞍侧,旗帜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像在替这支奔赴远途的队伍预先宣告他们的锋芒。
一辆有着雕花木窗的车子驶过,塔齐娜从窗里探出上半身,眉头微蹙,语气不免带着几分担忧:“你真不打算坐车?前面可是山路,路陡又滑。”
雅诗敏回过头,唇角带着轻微却蔑然的笑意,目光锋利如刀刃扫过前方连绵的丘岭:“对我来说,马背比车厢更安全。”话音未落,她轻巧一抖缰绳,战马蓄势而起,长嘶一声。铁蹄踏上湿土,水光与泥尘一同飞起,溅成满天金色碎点,被晨光照得犹如霞光散落。
赛琳娜的车队仍停在原地未动。马车前,奥利索利亚与斯拉斯贝娃来回踱步,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低哑的声响,宛如心底不安的回声。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草木香。远处的阿里维德庄园隐在朦胧的白雾中,古老的黎巴嫩雪松凭着季节初醒的微风轻轻摇曳,树影仿佛沉默而肃穆的送行者,静静注视着这一场即将开始的离别。
祖庙深处静得仿佛能听见时间本身的呼吸。赛琳娜牵着儿子李椋,在李锦云的陪同下,缓步踏入祖庙。
庙中光线黯淡,木梁高悬,长明灯将金红的光洒在石壁与香案上。香烟从铜炉里袅袅升起,乳白的烟气在梁木间盘旋、聚散——如祖灵无形的指尖,轻轻触碰着来人的肩背,低声、缓慢而温柔地述说着家族深处的回响。香案前,一排祖牌端端正正立着,每一块都抹着细金粉,字迹在摇曳的烛光中明灭起伏,仿佛一双双在火光中静静注视的眼睛,在衡量后代今日的选择与道路。
李锦云走到案前,缓缓俯身,额头轻触冰凉的石阶。她闭上眼,唇微微颤动,念诵着只有震旦妇人才能那么轻、那么稳地念出的祷词。那声音柔软得几乎要被香烟吞没,仿佛她把自己的心思也一同放入了烟雾里,托付给先祖。她的睫毛轻颤,一抹泪光悄悄闪现,却被她生生压了回去。抬头的一瞬间,她的眼中浮现出一种深沉、决绝的告别——不是悲伤,却像是对未来漫长路途的一次静默承受。
赛琳娜肃立在她身旁,静如一根稳固的烛焰,不语,却用自己的存在为这片庄严撑起一道安宁。
在李锦云的目示下,李椋跪了下去。他动作略显笨拙,却十分用力地连磕三个响头。砰、砰、砰——那声音在空旷的祖庙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他对其中意义仍然懵懂,但他能感到母亲与李锦云的凝望,因而格外认真。
等孩子站起,李锦云才迈步上前。她伸手将祖牌一块块小心收起,指尖擦过金漆边缘时轻柔得像抚摸婴儿额头。她拿出柔软的织锦,一层层包裹,那动作无比专注,每一层都像在包住千里故乡、旧日荣光、血脉承继与未来希望。她包好最后一层时,指尖微微一顿——恍若把整个家族的灵魂都托付进了怀中。
三人走出庙门时,阳光正从柏树的阴影后落下,如细碎的金粉洒在古老的石阶上。香火的余烟在风里轻轻摇曳,被卷向蓝天,最终悄然散开。
“我们这就走了。”李锦云轻声开口,语调里没有悲怆,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誓意,像是在与先祖诀别,也像在向命运举旗发誓。
就在他们走下石阶的那一刻,博格拉尔卡骑着一匹马迎上前来。她的脚步轻快却暗藏紧迫:“我们得抓紧时间。托尔托萨那帮人还盯着我们。从离开卡莫到踏进塞尔柱人的地盘之前——这一段最危险。”
“放心吧。”哈迪尔从袍袖中抽出折好的地图,摊在手臂上。他眉头紧锁,语气沉稳,冷意隐隐:“诺曼人吉尔伯特男爵还算讲点旧情,已经替我们向坦克雷德做了交代。托尔托萨城那帮人现在巴不得我们早点滚远,省得节外生枝。”他用指节敲了敲地图,声音在空气中敲得极轻,却带着压不住的紧张,“至于路线——安杰罗弄到了埃德萨的布防图。”哈迪尔指向地图上的北侧山脉,“我们从北面的山路绕过去,不必经过十字军的据点,能一路直抵摩苏尔。”
“安杰罗……”赛琳娜轻声重复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没想到他还肯帮我们……那他自己呢?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哈迪尔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带着他惯有的讥讽与洞察:“他想留在埃德萨。”他指尖敲在地图边缘,像敲碎石片般清脆,“那家伙一向滑不溜手,哪边有油水就往哪边靠。”他抬眼看向赛琳娜,目光锐利如刀锋。“但他不敢背叛我们。他比谁都清楚——只要他敢乱来,我们就会把他的老底,全都捅到他的新主子小鲍德温耳朵里。”
赛琳娜垂下眼睫,沉默在一阵低风之中。帐外传来马匹的鼻息与远处的号角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唇角微颤,终于轻声开口:“艾赛德回来时,若发现我们全都走了……”她的声音像被风卷走的余烬,愈发低微,“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火盆里的炭火轻轻噼啪,照亮李锦云平静的面容。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沉稳:“努拉丁和莫尔渔村的我们的人会留下来接应。另外,伊纳娅与苏麦雅也决定留在黎凡特。至少在主上回来之时,她们会帮助他。此外,比奥兰特已经决定,在我们走入塞尔柱帝国的边关前,把她的亲卫队,瓦西丽萨带来的那些罗斯佣兵留在这片土地上,返回托尔托萨的莫尔渔村,比奥兰特把他们交给努拉丁管理,由努拉丁继续支付他们薪资,这支队伍将在主上回来时,充当主上的亲卫队!”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而只要主上能回来——他自会来恰赫恰兰找我们。”
说完这句话,李锦云转头看着阿黛尔,以目光示意。阿黛尔立刻上前,铠甲轻响,单膝跪地,神情肃然,声音中透着一股冷冽的忠诚:“夫人,请将少主交由我护送。无论风雪、荒原、山路,属下誓保少主周全——路上,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赛琳娜冷冷一笑,唇角微扬:“呵——随你们吧。不过,请继续让海伦陪着孩子,阿黛尔可不懂照顾孩子的起居。”赛琳娜的侍女海伦闻言,立刻跟到李椋身后。
李椋怔了怔,抬头望着母亲,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妈妈——”
赛琳娜没有答,只伸手轻抚了一下李椋的头发。那一触极轻,却让阿黛尔一时不敢抬眼。片刻后,阿黛尔牵着李椋上车。车门合拢,厚重的帘子垂下,将母子的视线隔绝。车轮碾过湿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真是太过分了。”奥利索利亚咬着嘴唇小声嘀咕,声音在风中微微颤抖像春日里最后一缕未散的寒意。斯拉斯贝娃则一言不发,而是上前一把拉住赛琳娜的手,拉着赛琳娜上了马车。
李耀松领着鹈鹕营整装待发。那是一支由沙陀人亲自统领的精锐营队,盔甲乌亮,披风整齐地垂在马背两侧,旗帜上那只展翅的鹈鹕在风中翻飞。晨光从他们的头盔与刀锋上反射,像是一层淡金色的光在涌动。鹈鹕营的任务是护送赛琳娜母子、李锦云以及几位核心随员,任何闪失都将是致命的。李耀松骑在最前方,腰间长刀悬挂,眼神冷峻,神情间没有一丝迟疑。相比之下,菲奥娜率领的内府女兵队列就显得安静许多。她们一律身着浅色甲衣,手持长弓,骑乘栗色母马。阳光照在她们的脸上,映出坚毅与柔光交织的神色。
就在此时,传令兵快马疾驰而至,蹄声碎如雨点。那骑士的披风满是尘土,声音却高亮如号角:“祖尔菲亚大人,比奥兰特夫人传令——各部即刻启程!”
李锦云闻声扭头,脸上没有犹豫。她一抖缰绳,喝道:“知道了!走吧!”她翻身上马,长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啪地一声,声若裂帛。整支队伍随之启动,铁蹄击地,如潮水拍岸。车轮碾过湿润的泥路,尘沙被马队卷起,阳光中闪烁着微光。
李锦云策马行在前列,目光笔直地望向地平线。她没有再回头。卡莫村的城塞在他们身后渐渐隐没,石墙上的青苔与旗帜模糊成一片色影。那是他们共同的起点——也是无数命运分岔的地方。风掠过她的发梢,卷起马鬃与尘烟。她的心中明白,这一别,也许再无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