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行军?在这样被暴雨反复蹂躏、泥泞深及小腿、山路陡峭湿滑如抹油的环境下,步兵拖着最后一点体力,能有多快?
日行七十里已是极限,那将彻底榨干他们最后一丝力气!
骑兵或许能快些,但孤军深入,失去步兵和辎重依托,面对以逸待劳、数量绝对优势的吐蕃铁骑,同样是送死!
就算倾尽所有,奇迹般地赶在吐蕃人之前到达成都城下,那时全军上下,必定是筋疲力尽、摇摇欲坠。
在毫无遮蔽的城外旷野,面对四倍于己、养精蓄锐、且最擅长野战冲锋、以悍不畏死着称的吐蕃精骑……这情景,在张巡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脑中闪过,只剩下四个字:驱羊入虎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雨腥味和泥土铁锈气息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仿佛将陇右战场残留的血与火的记忆也一同吸入。
他缓缓地、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如同山岳般的决断力量,声音清晰地穿透雨幕:
“不,赵将军。不能加速行军。此乃取死之道,智者不为。”
“为何?!”赵小营几乎要失声叫出来,成都危在旦夕的念头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心!“成都就在前方!甲娘她们……”
张巡的目光沉稳如磐石,不为所动,他伸出覆盖着铁手套的手指,一根一根屈下,条分缕析着冰冷的现实,声音如同在推演沙盘:
“其一,强行军,必致我军疲敝不堪。步兵拖拽辎重,绝难及时赶到预定位置;骑兵若孤军突进,失却步卒支撑,如无根之木,必遭围歼,亦是死路一条。此其一。”
他的手指点在成都的位置,继续道:
“其二,吐蕃尽为轻骑,一人双马甚至三马,来去如风,其速远胜我军步骑混杂、拖泥带水之行军。强行军亦未必能赶在其之前抵达成都。此其二。”
手指移动到成都城外广袤的平原区域:
“其三,即便天佑我军,侥幸先到,疲敝之师立足未稳,于城外旷野无险可守之地,如何抵挡八万吐蕃铁骑挟雷霆万钧之势的冲击?无异于以卵击石,顷刻覆灭。此其三。”
他的手指最后在地图上向东移动,点向成都东北方向一个不起眼的标记:
“其四,算算日程,我军保持当前速度,按原计划行军,恰好能与分兵合击成都的张小虎将军、刘志群将军所部精锐,在同一日,抵达成都东北预设之会合点!届时,”
他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磐石般的冷光,“我军兵力方可达三万五千之数,步骑协同,互为犄角,依托有利地形或城池,方有与吐蕃铁骑周旋、一搏之力!此其四!”
赵小营并非不知兵事的莽夫,刚才的急切纯粹是源于对成都城和甲娘安危的揪心与对吐蕃凶残本能的愤怒。
此刻听完张巡抽丝剥茧、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如同被一盆混着冰块的雪水兜头浇下,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一股后怕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憋在胸口的浊气,仿佛要将刚才的焦躁一起吐出,脸上露出一丝惭愧和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大将军深谋远虑,洞若观火!下官……下官一时情急,险些误了大事!确该如此!确该如此!疲兵浪战,自蹈死地,智者不为!”
他随即又想到一点,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带着侥幸的希望火苗,“万幸!真是天佑大唐!甲娘大统领手段通天!她竟能在杨国忠那老贼眼皮底下,在龙潭虎穴般的成都发动雷霆政变,一举拿下城池!”
“如今坚城在手,粮秣充足,更有甲娘这等人物坐镇指挥调度!即便吐蕃大军先到,想啃下成都这块硬骨头,也绝非易事!必能为我们争取到最最宝贵的喘息之机!”
张巡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西方,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叠叠的雨幕、巍峨险峻的山峦,看到那座即将被无边无际的黑色铁骑和血与火彻底包围的巍峨城池。
雨水顺着他玄甲冰冷的边缘不断滴落。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传令官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统帅意志,“全军保持现有行军速度,不得擅自加速!务必保证士卒体力,埋锅造饭,按时休息!斥候营所有轻骑尽出,加倍探查前方道路状况及吐蕃大军确切动向!有任何异动,即刻飞马来报!成都……”
他顿了一下,那磐石般的面容下,似乎也掠过一丝无法立即救援的沉重,“就靠甲娘了。”
这份沉重的信任背后,是那位坐镇长安、高深莫测的皇帝陛下对甲娘毫无保留的倚重。
这份倚重,此刻是成都城唯一的盾牌。
雨,依旧在下,冰冷而无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