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们家的钱!进了我们家的门就是我们的!”他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似乎也愣了下,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怒气淹没,“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像个女人?整天疑神疑鬼,斤斤计较!不过就是吵了一架,你就把钱转走,现在又为这个闹!第一次是礼金,这次是查账,田颖,这日子你还想不想过了?”
第一次。是,我们结婚第二天,因为礼金分配和请客名单的事,争执了几句,我当时在气头上,当着他的面,把卡里属于我家亲朋的那部分礼金转回给了我妈,以示抗议。但事后第三天,等他气消了好好谈过,我就转回来了。他说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原来他记得。不仅记得,还在这里等着我。用我的“前科”,来为他的“清空”辩护。
“我不想过了?”我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五个月前还在神父面前说着“我愿意”,此刻却写满了被侵犯领地的暴怒和指责。心口那块地方,不是疼,是空,是冷,是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碎掉,碎成粉末,再也拼不起来。“陈昊,这话该我问你。你转走这笔钱的时候,想过我们这个家怎么过吗?还是说,”我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对你来说,有比我们这个家,更需要维系的东西?比如,你那个‘堂妹’,或者……不止一个‘堂妹’?”
他脸色彻底变了,猛地扬起手,但终究没落下来,只是狠狠砸在餐桌上,碗碟跳了一下,汤泼出来一些。“你胡说八道什么!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我点点头,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包,不再看他,也不再看这间精心布置、此刻却令我窒息的屋子,“好。陈昊,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这笔钱,还有你那些‘堂妹’的事,你不说清楚,这日子,确实没法过了。”
我拉开门走出去。他没追出来。楼道里声控灯坏了,一片昏暗,只有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空洞地回响。
我没回娘家,爸妈年纪大了,禁不起吓,也受不了这个。我在公司附近找了个酒店住下。夜里,我一遍遍看着那条转账记录,失眠到天亮。愤怒过后,是冰锥一样的疑惑和寒意。林秀英,镇支行。那是个什么地方?他老家我去过两次,一个藏在群山褶皱里的小村子,叫“上林坳”,离市区开车要四五个小时。结婚前去过一次,见亲戚;婚礼后一次,回门。两次都匆忙,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客气,热情,但总像隔着一层雾,笑容底下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女人,年长的,年轻的,拉着我的手,话里有话:“小颖啊,阿昊是个好孩子,就是心软,重情义,你以后多担待。”“城里姑娘,见识广,有些事,看开点,男人嘛……”
我当时只当是寻常的客套,或者乡下人不太会说话。现在回想,那一句句“担待”、“看开点”,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早已扎在了命运的预告片上。
我不能这么糊里糊涂。请了年假,我决定去一趟上林坳。没告诉他。有些事,得用眼睛去看。
火车转长途大巴,大巴下来又搭了半个多小时颠得人骨头散架的“摩的”,才看到那个熟悉的、歪斜的村口石碑“上林坳”。正是午后,村里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牲畜和植物腐烂混合的气味。我凭着记忆,走向村东头他家的老屋。白墙黑瓦,比起旁边几家新盖的水泥楼,显得格外低矮破旧。
院门虚掩着,我正要敲门,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个女人,声音很年轻,带着哭腔。
“……昊哥,我不是故意逼你,是我妈这次真的不行了,医院催得紧……我知道你难,嫂子那边……可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我的手僵在半空。
另一个声音响起了,是陈昊的妈妈,我那个话不多、总是低眉顺眼的婆婆,她的声音压得更低,透着一种疲惫的无奈:“秀儿,别哭了,阿昊不是把钱打过去了吗?会好的,啊。你昊哥……他也不容易,城里开销大,新媳妇又……唉。”
“我知道,婶,我知道昊哥对我们好,从小到大,要不是昊哥帮衬,我弟妹连学都上不起……可是这次,这次窟窿太大了,昊哥把家底都……嫂子要是知道了,可怎么办啊?会不会跟昊哥闹?”
“她敢!”婆婆的声音陡然尖利了一下,又立刻弱下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钱是阿昊挣的,怎么用,还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你安心给你妈治病,别的别多想。阿昊心里有数。”
秀儿?林秀英。
我靠在冰冷粗糙的土墙上,盛夏的阳光白花花地照下来,我却手脚冰凉。家底。帮衬。弟妹。不止一个。原来,我那个“心软、重情义”的丈夫,是这个村子多少人的“昊哥”。
我没进去,转身离开了村子。在村口小卖部,买了瓶水,和那个摇着蒲扇、昏昏欲睡的老头搭话,说我是来找同学的,同学叫林秀英。老头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慢悠悠地说:“秀英啊,老林家的,可怜哦,她妈那个病,拖了好些年了,这次听说凶多吉少。唉,多亏了她那个在城里的堂哥,姓陈那个,叫……陈昊是吧?是个念旧情的,没少帮衬。老林家,还有村西头那几家,都受过他的济。那孩子,心善,就是命苦,摊上那么个……”
老头忽然住了嘴,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不再说了。无论我怎么问,他只嘟囔“不清楚”、“别问了”。
命苦?摊上什么?
我越发觉得,这村子,我丈夫,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黏稠的阴影。这阴影不仅关乎钱,还关乎一些更沉重、更隐秘的东西。
回城后,我没找陈昊对质。我开始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悄悄调查。从他的旧物里,找到了一本几乎被翻烂的中学通讯录,上面有一些名字和电话号码,笔迹稚嫩。我尝试打了几个,有些是空号,有些接通了,一听是问陈昊,语气立刻变得警惕或敷衍。但我还是拼凑出一些信息:他中学时成绩很好,是村里少有考上市重点的,但过得极其拮据,据说家里几乎不支持。他靠着奖学金和“打工”读完高中和大学。打什么工?问起来,都语焉不详。
我又从网上,查他们县的旧闻,模糊地搜一些关键词,“上林坳”、“助学”、“宗族”。信息很少,直到我在一个极其冷门的地方论坛,看到一个七八年前的帖子,标题是《求助:有没有懂旧俗的法律人士?》,发帖人Id是乱码,内容已删除,但下面有两条没头没尾的回复。
一条说:“又是那个鬼地方的事?别掺和,沾上就甩不掉。”
另一条说:“听说他们村以前有个规矩,叫‘祠堂债’,考上大学的娃,算全族供的,以后要还的。怎么还?嘿嘿,卖身呗。”
祠堂债。卖身。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周末,我回了我妈家,绕了半天圈子,装作不经意提起,陈昊老家那边,好像宗族观念挺重的?我妈正在摘豆角,闻言叹了口气:“可不是。结婚前我就打听过,说他们那村子,以前特别穷,还特别抱团,规矩大。听说早年为了供孩子读书,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当时就有点嘀咕,但看小陈人挺踏实,对你也不错,就没往深里想。怎么,他那边亲戚……找你麻烦了?”
“没有,就随便问问。”我搪塞过去,手心却冒了汗。
规矩。卖身。全族供的。
一个模糊而骇人的轮廓,在我脑海里渐渐浮现。但我需要证据,需要把这一切串联起来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想起了陈昊老家那个上了锁的、谁都不让进的老屋阁楼。结婚前去时,我好奇想上去看看,被他难得严肃地制止了,说都是破烂,灰尘大。他妈妈当时脸色也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