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我找了个借口,说公司有项目需要封闭开发一段时间,搬出了酒店,实际上悄悄再次前往上林坳。这次,我做了更充足的准备,选择了工作日,摸清了陈昊妈妈每天下午会去邻村姐妹家坐坐的习惯。
那天下午,天气闷热,乌云低垂,像要下雨。我戴着遮阳帽和口罩,像个误入的游客,再次站在那栋老屋前。院门挂着一把旧锁,但我记得,厨房的窗户插销坏了,一直没修。
很顺利。屋里有一股陈年的霉味,混合着香烛和尘土的气息。我径直走向通往阁楼的木梯。楼梯吱呀作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阁楼门是一块厚重的木板,搭在门框上,没有锁。我费力地挪开它,灰尘簌簌落下。
阁楼很矮,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巴掌大的气窗。里面堆满了杂物,破农具、旧家具、坛坛罐罐。但我一眼就看到了靠墙放着的那口褪了色的红漆木箱,箱子上没有任何灰尘,像是经常被擦拭。
心跳如擂鼓。我走过去,箱子没锁,轻轻一掀就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厚厚几叠,用红绳捆扎好的……汇款单。密密麻麻,从十几年前开始,收款人各不相同,但汇款人,都是陈昊。金额几十、几百、几千不等,最近的一笔,数额巨大,正是转给林秀英的。还有一些借据,按着红手印,借款人也是那些名字,但债主……是“上林坳陈氏宗祠”。
箱子最底下,压着一本蓝布封皮、边角磨损严重的册子。我拿出来,拂去灰尘,就着气窗昏暗的光线,翻开。
不是族谱。是一本手写的“助学名录”。
格式工整,像账本。每一页,是一个名字,后面跟着出生年月、家庭情况,然后是“某年某月,经宗祠会议决定,由族中公产及各房集资,供其就读xx学校。立据为证,学成之后,当以俸禄之十分之三,反哺宗族,帮扶弟妹,期限……直至还清。”
陈昊的名字,赫然在列。他的那一页,记录格外详细,从初中到高中的费用,一笔笔,清晰在目。而在“附加条款”处,有一行稍小的字,墨迹更深:“此子资质上佳,乃全族厚望。日后若有余力,当视情况,承担额外之家族责任。具体事宜,由族老会议定。”
“额外之家族责任”。
我的手颤抖起来,继续往后翻。后面是一些会议记录摘要,时间跨度长达十几年。最近的几条,刺痛了我的眼睛:
“……昊侄工作稳定,已成家,当考虑履行额外责任。村中秀英家困,其母病重,可予以支持。”
“……昊侄新婚,或有不惯。然宗族养育之恩不可忘。今决议,自下月起,其每月供奉增至……”
“……闻昊侄与城里媳妇有龃龉,因钱财事。族老议,当安抚,晓以大义。女子终究外人,血脉宗亲为重。必要时,可示以名录,使其明理。”
“外人”。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钎,烫进我的眼睛,我的脑髓。
原来如此。原来,我所以为的婚姻,我所以为的家,我所以为的丈夫,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他背后那个庞大而贪婪的宗族的“献祭”。我是那个被排除在外的“外人”,是帮他一起偿还那笔永无止境的“祠堂债”的工具。他的工资,我们的积蓄,我们未来的每一分钱,早已被标记了用途。他的“心软”、“重情义”,不过是捆绑他的枷锁,也是刺向我的利刃。而那两次吵架,第一次,我转走礼金,触犯的是他们宗族视为己有的“共同财产”;第二次,我追查账目,威胁到的是他们运转精密的吸血体系。
怪不得,全村人都劝我“担待”、“看开点”。他们不是糊涂,他们是共谋。他们用温情的目光,用所谓的老规矩,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网住了陈昊,也试图网住我。
窗外,一声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阁楼里更加昏暗。我抱着那本厚厚的册子,坐在冰冷的灰尘里,没有哭,甚至没有愤怒了,只有一种彻骨的、荒谬的寒冷,从脊椎一路爬升,冻僵了四肢百骸。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楼下传来开锁的声音,还有陈昊妈妈熟悉的、略带抱怨的嘀咕:“这鬼天气,说下就下……”
我轻轻合上册子,放回箱子,盖好。木然地走下楼梯。
婆婆看到我从阁楼方向出来,手里的菜篮“哐当”掉在地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又看看阁楼方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走过去,帮她捡起滚落的土豆,声音平静得自己都陌生:“妈,下雨了,收衣服了吗?”
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还有一丝哀求。
我走到门口,看着屋檐下如注的雨帘,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然后,我掏出手机,拨通了陈昊的电话。
响了好几声,他才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他声音如常,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调整过的温和:“喂,颖颖?怎么了?下雨了,带伞没?”
“陈昊,”我看着眼前迷蒙的雨幕,声音清晰,一字一句,穿透电波,“我在老家。阁楼上的东西,我看到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骤然粗重起来的呼吸声,隔着遥远的距离,撞击着我的耳膜。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秒,他开口了,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颖颖,你……听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