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线文学

第四辑 光阴记录（第6页）

刊发于《安康日报·文化周末》2018年11月2日这个冬天（组章）

冬雪

冬夜很长，长得找不到线头。

影子在舞蹈，北风滤出的声响，此刻在村庄的某个角落，被惊诧捂住了嘴。

檐上悬挂着的意味，坚硬如针，一种寒透骨髓的刺痛，让战栗在土地上横行。于是漫天交织的狂欢，伴着千万种纤柔的姿态，悄然中把灵魂托起。

这个夜晚，在黎明前慢慢炫亮，慢慢地，天和地从纠结中醒来。沉寂的宏大，在蕴藉的构想中，一抹浅笑从云影中浮出。

北风突然呜呜，像二胡的颤音，但瞬间被一头黄牛沉郁悠长的鸣叫搅散——

哞——哞——哞——

——天亮了，大地一片银白。

拔萝卜

父亲在地块拔萝卜。

土地板结，白霜覆盖了青葱。父亲拔了一棵，又拔了一棵……嫣红的萝卜，从土里带出了根须……这是霜雪的早晨，父亲在自己耕作的地块拔萝卜，一棵接着一棵……“多肥的地块，多壮实的萝卜！”父亲灰苍苍的胡须上，挂着透明的冰碴。

父亲在这个霜雪的早晨，拔萝卜，一棵接一棵。板结的土地，被这个老人皲裂的手，一次次抚摸、揉搓，于是，土地感到了一种酥润，一种被关怀的温暖，悸动开始在地下游走，土地的脉络渐渐活泛。

瓦蓝

此时天已放晴，残冬躲在了西山的枫林里。

阳光下，粉红的羞赧，在苍绿的叶片上，低吟浅唱。

这个冬天，实在有些短促，失去棱角的清寒，与河滩上的风一样，软弱无力。

于是，花在早晨，从容地梳洗，她站在霜雪的地面，捡拾抖落的残屑。

血液在大地的脉络澎湃，坚实的肌肤，突然间，在这个放晴的晌午，变得酥软。

凛冽依然在远处嘶叫、游荡，而躲在西山枫林里的残冬，愤怒地将它拽进怀里。

阳雀飞来，黄莺飞来……天放晴了——一片瓦蓝，一片瓦蓝……

刊发于《安康日报·文化周末》2019年2月1日童年的记忆（组章）

童年的木走廊

打开窗户，河风吹进来，阳光透进来，桃花的粉面映进来……窗下有一条木廊，宽不到三尺。木廊很精致，扶手明亮光滑，脚下的木板镶嵌得严丝合缝，脚丫落在上面，响咚咚。

于是，母亲就喊：是谁的鼓槌在敲？……木走廊紧紧扎在吊脚楼的腰上。

木走廊是我童年的跑道，整天价响咚咚。累了，仰叉着看天，看那灰苍苍的一角，时而有云飘过，时而一群麻雀飞过；时而一只老鹰定格在那里，双翼平展，许久不动……看天不如看河，就那么趴着或斜卧着，很舒适。河是曲的，但那是自然的曲，像美的腰，柔软而又摇摆。

河从木廊下绕过，廊下便是一个湾儿，澄碧、温顺，像睡着了一样……船是河的曲调，很苍凉、很浑厚的曲调，我常常被这样的曲调震撼：嗨嚯、嗨嚯……那些弯曲的古铜色的脊背，从木廊下的河岸上攀爬过去，他们的肩上勒着一根粗壮的荡漾。远了、远了，但那从胸腔发出的“嗨嚯”声，依然像雷声一样在天空滚荡。

吊脚楼的木走廊，是我童年的跑道。

我响咚咚地跑，响咚咚地跳。这宽不到三尺的跑道，却让我的童年与天空和大地接壤。我谛听着他们的语言，渐渐地我懂了，就像那一声声沉重的“嗨嚯”，突然强健了我的生命体魄。

十年后的某一天，我走出了吊脚楼，童年的木走廊再也承载不起青春的梦想，但我却牢牢记住了那声“嗨嚯”。我将它珍藏在自己的体内，让它成为我身上的一块骨头——嶙峋的骨头！

童年的桑葚

童年的桑葚很甜。农历六月，学校已经放假了，而桑葚差不多也成熟了。夏蝉喧闹起来，它们或在窗外，或在林子里，亮起嗓门一个劲儿催促——

喂、喂，桑葚熟了！

喂、喂，桑葚熟了……

一大片一大片的桑园，结满了乌紫乌紫的桑葚，贪嘴的蝉儿，顾不上催促我了，它们将自己细如麦芒的吸管，插进一粒粒桑葚里，摇晃着身子，卖力地吸吮可口的甜汁……我每天像猴子一样蹲在桑树上，享受桑葚的美味，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把我的童年留在了浓荫如盖的桑园里……我的小你都快变成一粒桑葚了！

我当然愿意变成一粒桑葚，我就是这么想的。那个六月，我的老师——一个美丽的女大学生，她的家在遥远的巴蜀，来到这偏僻的陕南，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我问她：老师，巴蜀在哪里？她粲然一笑，说：巴蜀啊，它在李白的诗里……老师病了，她回不了巴蜀。她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老师卧在榻上，两天了，水米不进……母亲拍着我圆圆的脑袋说：快去摘桑葚！

我知道老师是爱洁净的，我把自己一个刷牙的搪瓷缸，用灶灰搓了不知多少遍，然后用井水洗净，用毛巾擦干。搪瓷缸一下变得像新的一样，白亮亮的。我飞一样赶到桑园，那些吃饱了的蝉，唧唧唧地开始催促我了——喂、喂，桑葚熟了……

我一边回答说：知道了，知道了！一边“嗖嗖”地上了树。不多一会儿，就摘了满满一缸子晶莹乌亮的桑葚……我的老师看到桑葚时，突然支撑起虚弱的身子，一双丹凤眼也活络了。我伸出小小的手指，从缸子里捏了一粒，说：老师，我喂你！老师微微一笑，张开了嘴……就是这一缸桑葚，使思乡成疾的女子，找到了温暖，找到了家的感觉。康复了的老师俯下身，亲吻了我的额头，说：谢谢你的桑葚！童年的我竟然有点晕了，那会儿，我多么希望自己真的是一粒桑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