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记忆碎片,无声无息地浮现,又无声无息地沉没。
村里的孩子渐渐长大,那个跛脚少年也开始帮着家里下地干活,不再常来。新的孩童依旧会对这个沉默的独臂老人感到好奇,但也不敢过分靠近。他成了山村背景的一部分,一个安静的、没有威胁的存在。
裴九霄的信依旧会来,保持着固定的节奏,内容依旧简练,报喜不报忧。字里行间,能窥见北镇抚司已彻底步入正轨,方哲、韩猛等人愈发成熟可靠,京城治安井然,甚至提到了几个旧案家属送来的感谢匾额。
萧彻每次看完,依旧是静静烧掉。他不回信,也无话可回。他的世界,与那个波诡云谲的京城,已然彻底隔绝。他知道他们做得很好,这便足够了。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第一场雪落下时,萧彻便几乎无法出门了。茅屋四壁透风,尽管墨先生派人送来银丝炭,也只是让屋内勉强维持不结冰的程度。
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床榻上,裹着所有能御寒的衣物被褥。咳嗽变得持续而无力,呼吸时总带着细微的哨音。意识时昏时醒,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清醒时,他会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神平静。有时会努力侧过头,看向墙角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杖,看向桌上那几卷翻旧的书,目光缓缓移动,仿佛在无声地告别。
他并不恐惧,只是感到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渴望永久的休息。
腊月二十三,小年。山村里零星响起了鞭炮声,空气里弥漫着糖瓜和炊烟的香气。
萧彻在这一日的清晨,忽然精神好了些。他甚至自己慢慢坐起身,要了一碗温水,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墨先生恰好在这日赶来,看到他的情形,号过脉后,沉默了很久,只是默默地又添了一块炭在盆中。
“我想…再去看看溪水。”萧彻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墨先生没有反对,和侍药童子一起,仔细地给他裹上最厚的衣裳,搀扶着他,一步步走出茅屋。
雪后的山野,一片银装素裹,寂静无声。溪水尚未完全封冻,在白雪覆盖的卵石间,倔强地流淌着,冒着丝丝白气。
萧彻站在溪边,寒风吹动他花白的发丝和空荡的袖管。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凛冽清新的空气,却被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晃了晃。
墨先生扶住他。
他摆摆手,示意无妨。目光投向那条熟悉的溪流,投向远处被白雪覆盖的、沉默的西山。
他的眼神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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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那气息在白茫茫的空气中,化作一道短暂的白雾,旋即消散无踪。
他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向后靠去,将大半重量交给了搀扶着他的手。
头,轻轻地垂了下来。
面容平静得如同睡去,甚至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彻底解脱后的安然。
溪水潺潺,依旧不舍昼夜地流着。
山林寂寂,白雪覆盖了所有来路与归途。
墨先生静静地站着,扶着他渐渐冰冷下去的身体,望着这片他最终选择的、并在此走完最后一程的山水,老泪纵横。
同日,京城,北镇抚司。
正在批阅文书的裴九霄,心头毫无预兆地猛地一悸,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摊开的卷宗上,溅开一团刺目的红。
他怔怔地看着那团红印,良久,缓缓抬起头,望向西山的方向,一只手无意识地捂住了胸口,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摘下了自己的官帽,放在案头。
然后,他推动轮椅,来到窗边,久久地凝视着远方。
窗外,京城依旧繁华喧嚣,人间烟火如常。
一场无声的雪,覆盖了所有的故事。
一个时代,随着那道孤独溪边的身影一同悄然落幕。
唯余溪声泠泠,如泣如诉,流向不可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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