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冻舱。”老刀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林序敏锐地捕捉到了底下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紧绷。
打捞过程费了一番周折。老刀操纵着那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吊臂,吱吱呀呀地尝试固定。周岚在下方甲板上指挥,声音短促而清晰,努力在起伏不定的堡垒上保持平衡。林序帮不上太多的忙,他的体力不允许他参与这种重体力活,只能站在相对安全的边缘,屏息凝神地看着那金属造物在吊臂摇摇晃晃的操作下,几次差点滑脱,最终才艰难地、一点点脱离海水的拥抱,带着淋漓的、颜色可疑的粘稠水渍,被缓缓吊上棺椁号,沉重地落在中心区域相对稳固的甲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它比看起来更加沉重。舱体表面有几个模糊的标识和文字,大多被腐蚀和海生物覆盖难以辨认,但其中一个相对完好的、残缺的徽记,让林序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那图案,他曾无数次在旧时代的新闻影像、历史资料中见过,与旧日世界最顶层的权力中心、以及那场最终导致毁灭的决策联系在一起。
周岚显然也看到了那个徽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在面罩下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到另一口棺材的边缘,身体微微一晃,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舱体本身正在散发着无形的、致命的瘟疫。
老刀提着他那套沉重、简陋但有效的切割工具走了过来,金属靴底踩在棺材板上,发出沉闷的叩击声。他围着这个从天而降(或者说,从地狱浮上来)的冷冻舱转了一圈,粗糙的手掌抹开观察窗上厚厚的污垢和海藻。
林序也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凑了过去。透过厚厚的、带有淡蓝色泽的强化玻璃,他看到里面模糊的人影轮廓。一个男人,穿着某种材质奇特、剪裁合体的制服,面容安详,双眼紧闭,如同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他的年龄看起来不大,约莫四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短暂的午休,随时会醒来。
这张脸……
记忆的碎片猛地刺入林序的脑海,带着尖锐的神经痛感和浓重呛人的硝烟味。电视屏幕上意气风发、慷慨陈词的面孔;报纸头版上俯瞰众生、神情倨傲的特写照片;还有……在那场席卷全球、将人类文明撕成碎片的核爆闪光前,最后几分钟的全球紧急广播里,那张冰冷地、不容置疑地下达某个最终指令的脸庞。
“是他……”林序的声音干涩得几乎无法辨认,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周岚猛地看向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惧,仿佛听到了最恐怖的诅咒。老刀握着切割器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指关节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脸上那道最深的疤痕,似乎也因骤然升腾的怒火而微微泛红。
空气仿佛凝固了,比棺椁号周围的铅灰色海水还要沉重。只有海浪不知疲倦拍打着棺材堡垒的呜咽声,永恒不变地背景音般回荡。
老刀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那双看惯了生死和废墟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某种近乎实质的、名为“仇恨”的火焰。他猛地举起了手中的切割器,蓝白色的高温火花在尖端爆开,发出刺耳欲聋的“嘶嘶”声,对准了冷冻舱观察窗的边缘,或者说,是对准了窗后那张安详沉睡的脸。
“等等!”林序几乎是扑了过去,用尽力气喊道,声音因急切而劈裂。
火花骤然熄灭。老刀和周岚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疑惑、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期盼。
林序剧烈地喘息着,辐射病带来的虚弱和此刻翻涌如潮的情绪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他是‘缔造者’之一……我记得他,埃文斯……亚历克斯·埃文斯!他怎么会在这里?在一个……漂浮的冷冻舱里?”他的声音带着混乱与难以置信。
“刽子手。”老刀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血沫,带着彻骨的寒意。
“杀了他。”周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封般的寒意,仿佛不是在建议,而是在陈述一个必然的结局,“或者,把他扔回海里。现在,立刻。”
老刀腮帮绷紧,再次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切割器。这一次,那爆燃的火花目标明确,直指冷冻舱观察窗的中心。高温使得周围的空气都开始扭曲。
就在那毁灭性的火焰即将触及强化玻璃的瞬间——
“呲——”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气动声,突兀地从冷冻舱内部传来。
紧接着,观察窗边缘,一排原本暗淡的指示灯中,有一颗微弱地、却固执地闪烁起了幽绿色的光芒。
那光芒,如同墓地里升起的鬼火,瞬间攥住了平台上每一个人的心脏,冻结了他们的呼吸,连同老刀那即将落下的切割器,也僵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