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何府。
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刮过何府露台,撩动着人们华美的衣袍。露台上赏月宴席的气氛原本欢乐祥和,可突如其来照亮东南方的冲天火光,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声响。琉璃盏中的美酒映出跳跃的橙红光芒,却无人再顾得上品尝。宾客们脸上的笑容僵住,惊疑不定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宴会的主宰——雄踞上座的李子通。
李子通端坐如山,唯有指节在琉璃酒杯上微微收紧泛白,泄露出一丝凝重。他目光如电,侧首对侍立身后的李龙飞沉声道:“盘门有异!速调北营精锐去探,务必查明详情!”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待李龙飞领命匆匆离去,李子通面上瞬间转为惯常的从容,举起酒杯,扫视全场强笑道:“诸位不必惊慌!些许扰了雅兴的火光,我已派人处置。佳节良辰,李某岂会大意?城中各处要害,早已增派精兵强将层层布防,苏州城高池深,万无一失!即使有跳梁小丑,也不足挂齿!”他试图用斩钉截铁的语调驱散空气中蔓延的恐慌。
何远麟闻言,立刻提起酒杯高声附和,声线却不自觉拔高了些:“是啊是啊!李将军运筹帷幄,有大军坐镇,这苏州城固若金汤!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贼子敢来捋虎须?岂不是自寻死路!哈哈哈!”他努力挤出豪爽的大笑,然而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有些单薄勉强,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颤抖。
露台上的宾客们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神,见主家与将军都如此镇定,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拿起面前的杯盏。“来来,奏乐!起舞!”在略显生硬的指令下,丝竹声稀稀落落重新响起,舞姬们扭动腰肢,却再难寻回片刻前那份安然享乐的情致,动作僵硬,眼神游移,只是徒劳地粉饰着太平。宾客们心不在焉地举着酒杯,目光总忍不住瞟向火光升腾的远方。
夜渐深沉。戌时将近,天空中那轮原本皎洁明亮的圆月,不知何时已被厚重的黑云彻底吞噬,天地间只剩下何府内通明的灯火,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璀璨,却也格外孤独,像是巨大黑暗中一座随时会被湮灭的孤岛。
一名士兵疾步穿过慌乱的人群,奔向李子通,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凑近将军耳边,压低声音急报:“将军!北城……北城衙署的牢狱被强袭,贼人劫牢,那王雄诞……不知所踪了!”
“什么?!”李子通脸上的镇定瞬间碎裂,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骇。他猛地起身,手中那只价值不菲的琉璃酒杯被狠狠掼在花梨木桌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炸裂脆响!酒液混着碎片飞溅开来。“废物!一群没用的东西!怎么会让他跑了?!”他咆哮出声,须发戟张,刚才刻意维持的从容荡然无存。
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和巨响,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划破了宴会上最后那层勉强维持的平静面纱。席间的丝竹歌舞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雷霆之怒惊得魂飞魄散。李将军失态,必有泼天祸事!坐在旁边的何远麟脸色煞白,强作镇定的面皮再也挂不住,他悄悄挪动身体,试图借混乱溜到儿子何伯轩身边。
“何公,这是要去哪啊?”李子通尖细阴冷的声音突然传来,如同毒蛇吐信。他泛着寒光的双眼死死锁在何远麟惊恐的脸上。
何远麟身形一僵,冷汗立刻浸湿了后背的中衣,脸上勉强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军恕罪,何某……何某突然想起后院库房一桩小事,想去查看查看……”
“那也不许去!”李子通断然厉喝,声音不容半分商量,“来人!给我好好‘保护’好何公的安全!”他特意重读了“保护”二字。几名如铁塔般魁梧、浑身披挂的亲卫士兵应声而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何远麟身侧,将他牢牢“保护”在中间,断绝了他任何逃遁的希望。几乎同时,李子通用眼神向刚刚赶回的李龙飞投去一个暗号,李龙飞心领神会,立即再次转身欲冲出府邸探听外间消息。
府外!此刻,震耳欲聋、铺天盖地的爆竹声轰然炸响,那是“内应”精心安排的最后掩护,彻底掩盖了另一种更恐怖的声音。城东北的娄门方向,早已杀声震天!杜伏威早已安置多时的内应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了水道闸门,精锐的水陆军如暗流般汹涌而入,娄门的守军在猝不及防的猛攻下瞬间瓦解!刀兵相撞,惨叫哀嚎,血肉横飞……那地狱般的激战与屠戮声浪,竟硬生生被喜庆的爆竹阻隔在了何府的高墙之外。
角落里离席的江寒已没了踪影。他在混乱初起时就敏锐地捕捉到了凶险,此刻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到何家兄妹身后。他一把拽住何季蓉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低吼道:“快走!不对头!肯定要出大事了!”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
何伯轩还未从父亲被软禁的惊恐中回神,闻言有些发懵:“不…不会吧?李将军不是还在……”
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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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李龙飞没来得及冲出去,另一个传令兵已然连滚带爬、满面是血地撞进露台,声嘶力竭的惨呼压过了所有喧嚣:“娄门!娄门破了!是杜伏威!杜伏威杀进来啦——!!”
“杜伏威?娄门?!”李子通如遭雷击,失声道,“不是盘门有警么?!”
匆忙折返的李龙飞面无人色,声音颤抖:“大帅!中计了!盘门是虚,娄门是实!调虎离山啊!!”
恐慌如同飓风席卷了整个露台。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在瞬间被撕得粉碎!“杜伏威杀来了!”这五个字如同丧钟敲响,宴会彻底炸锅!宾客、奴仆、舞姬……所有人发出惊恐绝望的尖叫,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歌舞酒宴,如同被滚水烫到的蚁群,连滚带爬、歇斯底里地向四面八方亡命奔逃!华美的地毯被践踏,珍贵的器皿被推倒摔碎,美酒佳肴散落一地,刚才还歌舞升平的宴会场,刹那间化作了混乱狼狈的修罗场。
何远麟见状,求生欲压倒一切,他猛地发力推开身边碍事的亲卫士兵,就要往混乱的人群中钻去逃命。然而,他脖颈处骤然传来一道刺骨的冰凉!李子通冰冷的剑锋如毒蛇般抵在了他的喉结上。
“何公,跟我走!”李子通面容扭曲,声音里充满了穷途末路的狠戾和不容抗拒。何远麟浑身剧震,刹那间面如死灰,万念俱灰,只得如提线木偶般,在李子通和李龙飞等几十名精锐护卫的挟持下,向外突围而去。
何伯轩目睹父亲被挟持,肝胆欲裂:“江兄!你带蓉儿先走!我去救爹爹!”
噗噗噗——嗖嗖嗖——!
话音未落,破空厉啸猛然撕裂了混乱的夜空!无数箭矢如同索命的黑色暴雨,带着死神的尖啸从四面房顶疯狂倾泻而下!尚未跑远的宾客、惊呆在原地的丫鬟、撞作一团的奴仆……瞬间如同割麦子般倒下一片,血花飞溅,惨嚎声此起彼伏!何伯轩和李子通一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密集箭雨逼得狼狈不堪,立刻躲到了倒翻的巨大圆桌后头,暂时被桌板和亲卫的盾牌挡住。前进的步子被迫硬生生顿住。
这边,江寒死死拉着何季蓉刚冲出宴席中心区域不远,眼见父亲被挟持更是身处险境,何季蓉心如刀绞,猛地顿住脚步就要往回冲!“爹!”一声凄厉的哭喊险些冲口而出。
“别犯傻!”江寒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只铁臂箍紧她的腰,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强行拽到一处距离会场中心已有上百步的茂密花圃深处,借着一人高的山石和繁茂花木暂时藏身。“看到没?现在出去就是死!!”江寒在她耳边低吼,声音带着焦急和无比的紧张。
“呜…爹爹…”何季蓉眼中泪水汹涌,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挣扎着想要挣脱江寒的钳制,却被捂得更紧,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箭雨暂时压制了全场,将更多的活人困在了这绝地。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时刻,“轰”地一声巨响!何府沉重的大门被彻底撞开!大批如狼似虎的士兵,身着暗色皮甲,刀刃雪亮,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铁锈味冲杀了进来!他们行动迅捷如豹,狠戾如狼,府中零星尚在抵抗的护卫眨眼间便被砍翻剁倒。士兵们训练有素地散开,形成一个扇形包围圈。
包围圈正中,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策马而出,宛如魔神降世!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猛然高举,刺眼的光线贪婪地舔舐着他刚毅如岩石、此刻却只有冰霜般肃杀的面容——杜伏威!他真的亲临了!那张一个半月前还在江都招待江寒一行人、显得无比和蔼甚至有些憨厚的脸庞,此刻在跳跃火光下扭曲着,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狠戾和屠尽一切的血腥杀意。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狼藉的庭院,如同锋利的剃刀,每一个被他扫视的人都感到脖颈发凉。
“李子通?出来吧。”杜伏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冰冷得如同三九寒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人心上,“躲藏非好汉,是时候……算算总账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
李子通的身影挟持着面无人色、浑身瘫软的何远麟,缓缓从那张巨大的翻倒圆桌后挪了出来。他分明是将何远麟当成了人肉盾牌,整个身体都缩在何远麟之后,长刀依旧死死架在何远麟的脖颈上,刀刃紧贴着皮肉。
“杜伏威!”李子通扯着嗓子厉声叫道,声音带着疯狂的嘶哑,“做个交易!放我一条生路!”
“哦?交易?”杜伏威眉峰都未曾动一下,冰冷的语调毫无波澜。
“我知道!何家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放我走,我把何家都给你!”李子通说着,用刀刃在何远麟脖子上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鲜血瞬间渗出,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