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仍站着。
汤玉壶轻轻微笑道:“陛下还肯见妾一面。妾以为再见便是三尺白绫了。”
“你父业已伏法,汤氏荫封废止,子孙不限科举。家中无辜没有株连,已遣送原籍。”
他没有打伞,身上微微沾了雨气,汤玉壶觉得有些冷。又听他道:“明年我会叫观中上报玉牒,说你病逝了,车马币帛都会处置妥帖。你是想偕母还乡还是改头换面,都可以。天下之大,好好为自己活吧。”
汤后看着翻出汤面的茶沫,似牛乳煮沸的黑蚁。她淡淡道:“陛下这又是什么意思。”
“借婚姻拔除汤氏,是我辜负你。”萧恒沉默片刻,方道,“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汤后惨笑一声:“陛下杀我父亲,贬我族人,将汤氏在朝堂上连根拔起,何曾顾惜贱妾一身?既不顾惜,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萧恒并不争辩,只道:“随你怎么想吧。”
“妾真的想不明白。”茶水渐沸,翻起细小茶花。汤玉壶抬脸看他,“陛下装醉,是不愿与我同房。既如此,又何必送首饰、送合卺结发之仪、送那双龙凤花烛!早早计画好要废弃我,又何必假作柔情蜜意、儿女情状!”
萧恒面带疑惑,蹙眉道:“我并没有送这些给你。”
秋童的笑容忽然浮现在眼前。
天子,他竟连逢场作戏都不愿。
汤玉壶心中明了,只觉这三日镜花不过一场笑话,哈哈笑道:“是妾自作多情。”
突然,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萧恒,似乎要窥破什么惊天之秘,尖刻地说:“你有心上人——太子生母,是不是?”
萧恒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汤玉壶跪直身子,昂首大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册立她,她究竟是什么人?”
萧恒只说:“汤娘子,这不是你该问的。”
冬雨紧了,打得山林如蒙箭雨。
汤玉壶眼底一线寒意暗下去,她目光软和下来,轻轻落在萧恒面上,似情人惜别时相与拭泪的手。
她柔声说:“妾在很久之前,便见过陛下,爱慕陛下。”
“陛下登基时,出宫城,至郊祭,妾遥遥望见过陛下一面。”汤玉壶轻声说,“妾本不信天命之言,也不想一生困于朱墙之中。肃帝朝时,传出妾当为皇后的流言,众皇子求娶,妾只是推拒。妾不想做皇后,不想被当作偶像,被冷冰冰地关一辈子。直到妾见到陛下。”
她恍惚笑了一下,“妾听过陛下的故事,心生向往。后得观陛下风貌,妾就想,如果是嫁给这样一个人,哪怕他曾有妻、已有子,哪怕会色衰爱弛、永闭深宫,妾也认了。”
茶已二沸多时,汤玉壶执起木勺,将将沫饽杓出,边道:“陛下四年未娶,妾抱守着皇后之命的空话,又是四年未嫁。后来,他们将杨娘子议给陛下,妾很难过。再后来,父亲告诉妾,陛下同意迎妾入宫,妾好欢喜。”
说到此处,她轻轻援手,衣袖轻蘸一下眼睫,玄色帔边上便开了两瓣细小墨梅。汤玉壶瞧着熟盂中的茶沫,无声地又碎了一粒。碎掉的像她自己。
她不知在问谁:“为什么要找上我呢。”
我本以为你不无辜。
萧恒立在茶炉后,只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