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的深秋,像一幅被急速渲染的油画,银杏叶在短短数日内由翠绿转为耀眼的金黄,又在几场突如其来的冷雨中凋零殆尽,铺满人行道,被匆忙的脚步踩出细碎的声响。空气变得清冽干燥,带着一种远离海洋的内陆城市特有的、略显锋利的寒意。对于蓝溪而言,季节的更迭更多意味着学习节奏的加快和期末压力的临近。她像一颗被拧紧发条的陀螺,在教室、图书馆、实验室和考试院那间狭小的房间之间高速旋转,几乎无暇他顾。异国求学的日子,在新鲜感褪去后,显露出它坚硬而枯燥的内核——无尽的课业、语言的壁垒、经济的拮据,以及深植于骨髓的、无法言说的孤独。
就在这样一个寒风渐起的周末傍晚,蓝溪收到了张涛发来的信息。信息风格一如他本人,简洁、直接、条理清晰:
“郑蓝溪同学,本周六晚六点,法学院中国留学生会在B区活动室有个小聚会,包饺子,迎冬至。有空可以过来。张涛。”
没有过多的寒暄,也没有热情的催促,只是一个客观的陈述和邀请。但正是这种不带压力的、保持距离感的邀请,让蓝溪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包饺子…“迎冬至”…这几个字像一把小小的、却异常精准的钥匙,轻轻叩击在她心底某个被层层学业压力和异国疏离感封锁的角落。一种久违的、关于“家”和“节日”的模糊暖意,极其微弱地荡漾开来。
她犹豫了一下。周六晚上她原本计划去培训院加练特效化妆的石膏倒模技术,那对她来说还是一个难点。但…饺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真正意义上的中餐了。便利店的速食饺子和食堂里那些改良过的、带着甜味的所谓“中华料理”,根本无法慰藉那份潜藏在味蕾最深处的乡愁。
最终,她回复了一个字:“好。”
周六傍晚,她按照信息里的地址,找到了法学院大楼地下一层的留学生活动室。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而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门外首尔清冷的秋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活动室里暖气开得很足,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长条桌上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摆满了面粉盆、馅料碗、擀面杖和一堆形状各异的饺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面粉香气、韭菜猪肉馅的咸鲜,以及各种中文方言交织在一起的、嘈杂却亲切的谈笑声。几个男生正围在一起和面,动作笨拙却兴致高昂;女生们三五成群,一边熟练地包着饺子,一边交流着最近的考试和八卦;还有人带来了便携音箱,播放着有些过时的中文流行歌曲。
这景象,与蓝溪平时所处的、要么极度安静(图书馆、实验室)、要么完全被韩语包围(课堂、便利店)的环境截然不同。她站在门口,一时有些恍惚和不知所措,仿佛突然闯入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喧闹而温暖的孤岛。
“郑蓝溪,这边。”张涛的声音穿过嘈杂,清晰地传来。他正站在一张桌子旁,挽着衬衫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手上沾着些面粉,居然也在包饺子。他的动作不算特别熟练,但很稳,每个饺子都捏得认真,褶子清晰,放在盘子里显得整齐利落。他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过去。
蓝溪走过去,感到些许局促。活动室里大部分人她都不认识,他们似乎彼此熟稔,谈笑风生。
“先洗手,那边有围裙。”张涛没有过多寒暄,直接指了指角落的水池,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会包吗?不会可以学,很简单。”
这种直接而务实的风格,反而让蓝溪放松下来。她洗了手,系上一条略显宽大的围裙,走到桌边。看着盆里拌好的、油光锃亮的韭菜猪肉馅,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味道几乎让她鼻子发酸。这是李秀兰最常包的馅料,渔村家里每逢重要日子,餐桌上总会有一盘热气腾腾的韭菜猪肉饺子。
“我…会一点。”她轻声说,拿起一张擀好的饺子皮。母亲包饺子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她下意识地舀馅、蘸水、对折、捏合,手指翻飞间,一个个肚皮滚圆、褶花精致的饺子便从她指尖诞生,速度快得惊人,形态标准得甚至超过了桌上大多数同学的作品。
周围几个女生发出小声的惊叹:“哇,蓝溪,你手艺这么好!”
张涛也侧目看了一眼,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欣赏,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自己手边那叠擀得厚薄不均的饺子皮往她那边推了推。
蓝溪沉浸在重复而熟悉的劳作中,手指记忆被唤醒,暂时忘却了学业的压力和身在异国的疏离。她低着头,专注地包着饺子,仿佛通过这个动作,能触摸到万里之外那个贫寒却温暖的小院,能闻到灶膛里柴火的气息,能听到李秀兰絮絮的叮嘱。
饺子下锅,蒸汽氤氲,模糊了玻璃窗。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蘸着从中国超市买来的陈醋和辣椒油,聊着天南地北的话题。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家乡菜、学业压力、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
一个来自四川的女生抱怨着韩国菜太过清淡,无比想念家乡的火锅;一个东北男生则笑着说起第一次吃韩国炸酱面时的失望——“这甜兮兮的玩意儿也能叫炸酱面?”;大家纷纷吐槽着各自专业的变态考试和论文压力,法学院的同学哀嚎着案例分析的浩瀚,理工科的同学则诉说着实验室通宵的艰辛。
蓝溪安静地听着,偶尔被问到,才会小声地说几句。她说起皮肤科学那令人头疼的微生物图谱和化学方程式,说起练习特效化妆时反复失败倒模的沮丧。她的声音不大,但语气里的那份坚持和认真,却让旁边几个原本觉得这个专业“不过是涂涂抹抹”的同学露出了些许佩服的神色。
张涛话不算多,大多时候在安静地听,偶尔才会插几句,观点总是清晰而理性。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选择刑侦这么辛苦又危险的专业时,热闹的餐桌忽然安静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