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提古丽不知何时塞进来的,羊油渗过棉布,在纸上洇出半轮油汪汪的月亮。
他翻出相机看今天的画面,有一株被棉壳压弯的野向日葵,花盘上栖着只蓝翅蜻蜓,薄翼沾满棉绒,像是刚从云朵里孵化的精灵。
取景时他的衣角扫落几朵棉桃。
库尔班老人摇着头拾起来,用衣襟仔细擦拭。
他掏出自制的桃木卡尺量了量棉丝长度,把合格的那朵塞进红布袋,剩下的揣进自己兜里。
棉花骨头硬,你得比它软。
在那个夜晚,当最后一车棉包被运走之后,杨晟独自在晒场上捡到了一枚裂开的棉桃。
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壳中残留的棉丝纠缠在一起,宛如一朵尚未消散的云彩。
库尔班老人抽着莫合烟说:“留着吧,这是没赶上好时候的云娃娃。”
杨晟写下今日笔记:
特级棉纤维长度≥29mm(相当于三粒小麦并排)
每公斤带壳棉桃约320颗(库尔班老人闭眼数了五分钟)
阿依努尔的药膏止疼效果持续2小时37分
远处兵团纪念馆的轮廓渐渐隐入夜色,杨晟忽然觉得,那些沉默的采棉机残骸也是另一种形态的棉桃。
……
12月7日,大雪节气,石河子室外温度-21℃。
杨晟身披节目组准备的加厚棉质工作服,蹲守在智能化轧花车间的中央控制室内。
液晶屏上跳动着各环节数据:3号生产线回潮率9。8%,皮棉杂质率1。2%,都是优等棉指标。
山东籍的技术能手赵峰递给他一杯蒸腾着热气的棉籽奶茶:“来,品鉴一下,这是我们厂的新研发成果。”
“这温度传感器的反应真是迅速。”
杨晟手指着显示屏上的波动曲线,他方才在棉田中辛勤劳作,晒得通红的鼻尖透露着劳动后的痕迹。
“德国海尔的设备,误差不超过0。5%。”
赵峰敲了敲钢化玻璃外的流水线,银色机械臂正将棉包送入打包机,“不过最绝的还是老周那双手。”
透过玻璃,杨晟看见维吾尔族质检员周海提站在分级台前。
老人并不看自动分拣机的绿灯,只是抓起把棉花贴近耳廓,灰白胡须随着棉絮蓬松的簌簌声颤动。
“周师傅,您这是?”
“听棉花说老家的事呢。”
老人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北疆的棉沉,南疆的棉飘,像不像天山南北的人?”
打包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
赵峰的对讲机里爆出一串电流杂音,他脸色骤变,抄起扳手就往三号线冲。
杨晟紧跟在后,那双大头棉鞋在环氧地坪上打滑,差点摔个趔趄。
液压设备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死死咬住半捆雪白的棉包。
液晶屏上猩红的“E-47”
代码不断闪烁,像警笛般刺眼。
“操,又他妈是地膜!”
赵峰一把掀开安全罩,热风枪喷出的气流将他汗湿的刘海吹得支棱起来。
机油味混着棉纤维特有的尘土气息在车间里弥漫。
杨晟突然发现周海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