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夜泊
残阳如血,泼在扬子江的浊浪上,碎成千万片晃动的胭脂。江寒立在“断鸿”号的船头,玄色劲装被晚风掀起边角,露出腰间悬着的半截铁尺——尺身无纹,只在靠近柄处嵌着枚墨玉,被夕阳照得泛出冷光。
他已在此泊船三个时辰。从日头西斜到暮色漫过桅杆,江面上往来的商船、漕船换了七八拨,唯有他这艘乌篷船像枚沉水的铁锚,钉在江心不动。船尾的老艄公蹲在船板上抽旱烟,烟锅子明灭的火星里,含糊地问了句:“客官,还等?”
江寒没回头,目光落在下游那片渐沉的暮色里。那里有座看不见的楼,叫无相楼。
三日前,他在金陵城的旧友坟前,发现了半块刻着“晚晴”二字的玉佩。玉佩是顾晚晴的,十年前她随师门远赴西域时,亲手将另一块刻着“江寒”的塞给他,说若有一日玉佩重逢,便是故人归期。可顾晚晴的师门三年前便在漠北遭了埋伏,全门覆灭的消息,是他亲自带人去确认的——漫天黄沙里,他在尸骸堆里翻到了染血的师门令牌,却没见着她的人。
如今这半块玉佩突然出现,坟前还压着张素笺,字迹是无相楼特有的铁线篆:“欲见顾晚晴,今夜三更,江心无相楼。”
无相楼是江湖里最神秘的地方。没人见过它的真容,只知它能接天下最难的买卖——杀权倾朝野的官,寻消失十年的人,甚至能让死对头心甘情愿地坐下来喝酒。传闻无相楼的楼主从不出面,所有交易都在一座“移动的楼”里完成,楼现何处,全看楼主的心意。
“等。”江寒终于开口,声音被江风刮得有些散,“等楼来。”
老艄公“哦”了一声,不再多问。跑船的人都懂,江面上的客官各有各的心事,有些事问多了,容易沾晦气。
夜色渐浓,星子一颗颗探出头来,洒在江面上,像撒了把碎银。江寒腰间的铁尺忽然微震,那是他独门的示警——方圆百丈内,有高手靠近。他猛地转身,却见下游的水面上,竟凭空升起了一座楼。
不是船只,也不是海市蜃楼。那楼通体漆黑,飞檐翘角,窗棂上糊着素白的纸,在夜风中轻轻晃动,没有半点灯火,却透着说不出的威严。它就那样稳稳地浮在江面上,四周的江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连一丝波纹都没有。
“来了。”老艄公烟锅子掉在船板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江寒足尖一点,身形如孤鸿般掠出,踩着江面的浪头,几步便落在了无相楼的门前。楼门虚掩着,推开门时,没有预想中的黑暗,反而有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楼内竟是一间宽敞的厅堂,正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八仙桌,桌上放着两盏未点燃的油灯,还有一盘黑白棋子。桌后坐着个穿着灰袍的人,头戴着斗笠,斗笠边缘垂下的黑纱遮住了面容,只能看见一双放在棋盘上的手——手指修长,肤色苍白,指节处没有习武之人常见的厚茧,倒像个常年握笔的文人。
“江大侠,请坐。”灰袍人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男女老少,像是蒙着一层纱。
江寒没动,目光扫过厅堂的四角——没有埋伏,没有机关,甚至连窗户都没有,整间屋子像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顾晚晴在哪?”他开门见山,手已按在了腰间的铁尺上。
灰袍人轻笑一声,指尖拈起一枚白棋,落在棋盘的星位上:“江大侠别急。要见顾姑娘,得先陪我下完这盘棋。”
“什么棋?”
“生死棋。”灰袍人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江大侠若赢了,我立刻带你去见顾姑娘;若输了,便留在无相楼,做我楼里的一枚棋子。”
江寒盯着棋盘,黑白棋子错落有致,却没有形成任何定式,倒像是一盘刚开局的棋。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江南的烟雨巷里,顾晚晴也是这样坐在石桌前,拿着棋子对他笑:“江寒,下棋要懂布局,不能只看眼前的一步。”
那时的雨丝落在她的发梢,像撒了层碎钻。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桌前坐下。刚落座,便听见灰袍人又说:“忘了告诉你,这盘棋的赌注,不止你一人。顾姑娘此刻,也在另一间屋子里,下着同样的棋。你输,她便永远困在无相楼;你赢,你们才能同出此楼。”
江寒的指尖猛地攥紧,铁尺在腰间微微作响。他抬眼看向灰袍人:“无相楼为何要针对我们?”
“不是针对,是选棋。”灰袍人落下第二枚白棋,“江湖如棋局,有人是执子的手,有人是被执的棋。无相楼要做的,便是选出最适合的棋,布一盘天下大局。而你和顾姑娘,是这盘棋里,最关键的两枚。”
话音刚落,厅堂的侧门忽然被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江寒猛地回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来人穿着一身月白长裙,长发披肩,脸上带着淡淡的倦意,却依旧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是顾晚晴。
“江寒。”顾晚晴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沉了下去,“你不该来的。”
“我不来,谁带你出去?”江寒起身,想去拉她的手,却被灰袍人出声拦住:“江大侠,棋局未结束,不可妄动。”
顾晚晴后退一步,摇了摇头:“无相楼的棋,走了就不能回头。我已经下了三步,输了两步,再输一步,就再也出不去了。”
江寒看向棋盘,不知何时,他这边的黑棋已经落了三步,而顾晚晴所说的“输了两步”,恐怕是每一步都关联着她的处境。他重新坐下,拿起一枚黑棋,指尖却有些发紧——这不是普通的棋局,每一步落子,都牵着两个人的生死。
灰袍人看着他,缓缓道:“第一问:十年前,顾姑娘离你而去,是为了师门任务,还是为了避开你?”
棋盘上的白棋忽然亮起微光,照亮了棋盘上的一道裂痕——那裂痕正对着黑棋的落子点,像是在催促他回答。
江寒的目光落在顾晚晴身上,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说话,却微微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清晨,她站在巷口,背对着朝阳,说:“江寒,我要走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那时他以为她是不愿拖累他——毕竟他当时刚得罪了金陵城里的权贵,仇家遍地。可后来他才知道,她的师门那时已接到了去漠北寻找“无相秘钥”的任务,那是条九死一生的路。
他指尖一动,黑棋落在了棋盘的“冲”位:“为了任务,也是为了护我。”
棋子落下的瞬间,白棋的微光熄灭,厅堂里的檀香似乎更浓了些。灰袍人点了点头:“第二问:三年前漠北一战,你找到的师门令牌,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道惊雷,炸在江寒的心头。三年前他在漠北的尸堆里翻到令牌时,只觉得天崩地裂,可现在想来,那令牌的边缘太过光滑,没有顾晚晴师门令牌特有的、用剑刻上去的花纹。当时他满心都是悲痛,竟没注意到这细节。
他猛地看向顾晚晴,她的脸色苍白,轻声道:“那是假的。师门覆灭是真的,但令牌是无相楼的人放的,目的就是让你以为我死了。”
江寒的手微微颤抖,黑棋落在了“断”位:“假的。是无相楼的圈套。”